自序
狂狷的俠客行
近來同行説:八方新氣是場狂狷的俠客行。
從早期説八方新氣是「兩岸最後的浪漫」的文藝腔到這個灑脫的江湖味,讓我重新回顧十五年來這番「瓷航」一路來的點滴,那些誇張情節和工藝探索的深切體驗,面對生疏的材料工藝和挑戰的離奇高度,其中的心境轉折或許能為實現創意艱辛勞作的匠人們帶來人文的寫意情趣,以紓解重複於流程中的意志疲勞,並找回手藝人雍容自得的況味。
海角天涯三年馬不停蹄一百五十家代工廠的尋覓、無視瓷器工藝的究𥚃而無知的大膽上路、十噸瓷土令人眼花白色定調的挑剔、不知終點一千個天昏地暗拼搏的熱血研發、無所不用其極窯內整形修坯的絕地突圍、一件作品稀鬆平常即要上百片模具的奢華搭建、藏家等待作品三年耐心忍氣的支持、成功率百分之一的茫然行走……一切都在不知不覺理所當然鬱悶地發生,確實,現在回望這些戲劇般的情事,即壯烈也滄勁。
必須承認改變一千八百年瓷器造型守成不變的企圖和行動是狂狷的。
「官窯的浪漫 美學的實現」使所有都義無反顧勇往直前,五十歲的焦慮也讓想望輕易地罔顧理性的現實,發生了,海上茫茫地漂盪多時,慶幸看到了海岸,我感恩。
一切都來自對瓷器美學進化深沈的激情,於是有了甘願做歡喜受的認命姿態,也因此和流程進行了全面交融而對工藝和材料有著深一層的感知和解讀。
當代工廠沒著落而自己接手後,開始面對工藝困難而要經常改變燒製方式的抉擇,猶豫不決,不改又無過關,但每個更改都是大費周章代價不菲,而且改變未必就是最終對的解決方案,這情況令人躊躇糾結,但為完成信念還是乖乖接受所有必要費勁的調整,經過冗長的心理調適,而有了與「慢」交手的體驗。
流程上變通、權宜、臨時的作法,因無法確認真正作品成敗的關鍵因果,最大公約數的經驗積累也就沒意義,比如輔助用的托具就是要量身定做,絕不能隨便急著撿些泥坯,濫竽充數地填塞支撐,既使過關了,但到底是偶然還是唯一?就說不清楚了,還是按規矩老實做事。
在無數不良作品的壓力,只有接受並忍痛地改弦易轍,同一方法幾次不行後立即換個處理方式,於是必須重新設計托具,全新製模翻模灌漿整形,雖然又是個遙遙無期的無奈躭擱,但總得嘗試找到了最適切的方案推進,明白不要再為不捨而磋砣,革新有其必要折衝所需「慢」的代價,安步就班是唯一的選擇,雖慢但穩定前進而受益良多。
也因此融入深沈漫長的工序而得以審視雋永的材料本色、自律的工藝倫理、美感的人文構成和時間的按步就班所共構的匠人尊嚴,而更珍惜其間人事地物時所碰撞的因緣,在此記述於善解包容後,對工藝勞作的心情閲讀和深切期許。
最終看到工序流程和創作美學間的本質上的契合,君子「即之也溫,望之儼然」,俠骨柔情的意象,其實正是勞作內含的表述;柔和泥漿之於堅硬模具、溫馴可塑瓷土之於固執定形瓷器、靈巧身手之於堅毅耐力……陰陽共生,而作業自律的態度和作品均衡的昂然,工作謙和的投入和均衡自得的身段……一路演繹了君子之道,讓現場性、物資性與創作有洽當的交集。
自己在傳統工藝產業這不合時宜式微的工作生態,投身也三十餘年了,遇到幾次,外頭鑼鼓喧天地高喊著創意產業、匠人精神或在地文化,本以為能為這沒落的行業,帶來興奮的氣氛,但結果什麼也沒發生,還是感覺這類手工勞作的行當,依然籠罩在不安的陰影中,尤其心底那長期徘徊於此老傳統落伍意識的自我設限,自認非主流的邊緣身分,自然影響工作情懷和作品的進化。
在時下「創新與轉型」氣氛的催促下,無論是老手還是新手,務必以殊勝的心情珍視身上所擁有的手藝和知識,它絕對是搭建我族類安身立命的自得本錢,從陌生與工藝拉拒的冷戰到熟稔後時刻想望著交手的熱戀,接受領略「慢」的勞作現實和確立工作的史觀,不失為進入創新殿堂的重要法門。
除外,也解析自己瓷器創作的美學原型——「君子」剛柔並濟的演化過程、瓷器器皿形制進化的再生期許、《觀遠》系列作品氣韻的構成脈絡和品茗情趣的茶席提案;總之,感性之餘,就條理分明的匠人本色,整理工序與思路間的觀照,也為生活和工作尋回新的能量。
推薦序
一個藝術家道器相接的自述
藝術是生命的聚焦,不聚焦,生命的種種領略就無法透過作品印之於欣賞者心靈,惟聚焦要成,藝術家就須在美學哲思、主題風格、手法材質上合成一氣才行。
不合成一氣,你只高談形上哲思,拙於落實,作品就虛矯無力;你只談藝術風格,恣意揮灑,作品就浮誇自我;你只重技術手法,致遠恐泥,作品不流於匠氣江湖也難。
正如此,儘管在這三者、這連成一氣上,不同藝術家各有所入、各有所重,但真要成家卻就非得有意識地觀照此三者、連接此者不可。
這觀照、這連接,是以自身所最擅最重者,連接於其他兩者,有此連接,才能截長補短。擅談道者須就身於藝、於器;擅談藝者,須上及於道,下及於器;而擅於器物者,則須廣拓其藝術表現,更接於生命哲思。
正如此,王俠軍,這原來以玻璃藝術,其後以瓷器創作知名的藝術家,所以會寫這本書也就成自然之事,於器、於藝既已琢磨多年,到此,更多相應於道,正屬生命之必然。
但雖說必然,他的觀照也更有可為諸方參照處。原來,無論玻璃,無論瓷器,皆屬多數人以為的工藝範疇,歷史上它們固多以器見稱,材質上——尤其是瓷,更有著極致而特殊的風格偏向,也就是說,因於材質「低限」的特性,藝術家似乎只能如歷代名窯般,順其性地將器造至極致,較之其他載體,你想在此突破也就更為困難,而既鍾情於材質特有之魅力,又不滿足於只隨前人器用之腳步,王俠軍的挑戰乃自然而生,但真要脫困也就費盡心力。
挑戰、脫困的種種,王俠軍在本書以當事者的身份慷慨道來,原來,無論是釋道的哲思、儒家的想望,還是經典的詩詞,若沒有對這些直擊生命安頓、直扣文化核心的種種有深的領略,作品的形式及內容就不可能有「真實」的改變 。
這書,正是這形上與形下,道與器間,王俠軍的實踐自述。而一個藝術家自內而外的總體相貌既在此清晰顯現,乃可以為諸方參照。
因這顯現,因這參照,而為之序!
林谷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