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後序
普魯斯特之死 馬塞爾的永恆
陳太乙/譯者
今夜,我的譯稿初次寫下了隱形的「完」字。
快結束了,邊譯邊哭。一直流淚,沒有防備,突如其來,既感慨又欣喜,忍不住把這個狀態跟主編分享。她要我一邊哭一邊筆記下來。
究竟是什麼讓情緒一股腦兒地湧上?
我不是在譯《追憶似水年華》,不是在譯普魯斯特,甚至,我認為這本書說的先是塞萊絲特,然後才是普魯斯特;或者可說,普魯斯特在幕前,樣貌鮮明,形跡清楚,牽動主軸;而塞萊絲特則透過聲音存在,看不見她,但一直都在。第三個聲音是敘事者,彷彿與塞萊絲特問答,又彷彿對著塞萊絲特自問自答。這樣多層次的描述手法,建構出一種主客觀兼顧的真實感,十分生動地勾勒出主僕之間特殊深厚的情誼。塞萊絲特給普魯斯特母親般的溫暖,可憐的小狼。
查資料耗時耗神耗力,但我無法視而不見。首先,因為那些可能是某某角色之原型的名流,皆是普魯斯特生命的一部分。而他的一生,尤其是最後階段,都奉獻給了他的書,給了書中的人們。比如夏爾勒‧哈斯 / 夏爾勒‧斯萬那一段:普魯斯特的好友們從帝梭的畫中看見哈斯,像斯萬的哈斯,人物原型因為他書中的人物而被認出來,從那一刻起,斯萬為主哈斯為客,他的書比真實還真實。另一方面,普魯斯特卻又苦惱世人過於在意書中人物與原型本人是否相像。當現實世界裡的人對號入座,與虛構人物較真,對創作者來說可說是一種根本的否定,直接限制了他的海闊天空。著相,俗;著虛構之相,俗氣不堪。他最惋惜心目中的天堂鳥淪為一隻長舌鵲。
然而,作家的創作,如果本來就是假的,虛構的,為何還要勞動孱弱的病體去看展覽上的那幅畫,赴邀去沙龍去派對,只為探聽某個細節,觀察某種服飾?這種無比講究的仿真心態…… 好接近翻譯。
所謂的記憶,見證的究竟是錄像般的真實還是想像中的真實?記憶中的一切,包括感受,都是真的也是浮動的。「真」到底是發生在過去?還是追憶的當下?
文學遊走在虛實之間,但在浮世人生裡,人與事,事與人,一起在生命時光中流動,本來就各說各話。作家說的,旁人說的,都是真的。
普魯斯特真的快死了,不吃不喝不看病,被弟弟惹惱了也不再就醫,不吃藥,把自己關在房間,「讓我好好工作,這樣就夠了。讓我清靜就好」,他這麼說。閉關後第一次再度按鈴召喚塞萊絲特,告訴她,他終於寫下了「完」這個字,可以死了;塞萊絲特的反應讓我潰堤。
再前幾天的段落,弟弟羅貝爾為了激發哥哥的生存鬥志,故意說旅途中沒看到任何車站賣他的書。果然普魯斯特寫信給伽利瑪抗議,而看似市儈的伽利瑪給他的回應直白而真誠。普魯斯特不給好臉色的兩個人都如此愛他,我的眼角是濕的。
還有好多,整本書都是。
就像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那些最後的貴族,無論如何沒落了;但正是那華麗的沒落氣息,讓他們終於活得像人,而非活成一個頭銜。本書中的普魯斯特,沒落到了阿默蘭街,在意書的銷售,在意成就是否得到認可,麻煩又挑剔,但周遭的人們無法不愛他。他不只是普魯斯特,更是馬塞爾;是他人眼中的他,不僅是《追憶似水年華》的敘事者,或創作者。
我想,最令我感動的部分,應該是透過這種「塵俗」的視角所呈現的馬塞爾:他讓我安心,知道他的一生不是只有「那本書」;就算我們從一開始就知道他只剩三年可活,但他終究真真切切地活了一場,在人世中,而非只在追憶裡。
我譯的不是《追憶似水年華》,而是真實的普魯斯特之死,馬塞爾的永恆。
2018年3月,台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