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何剛德和《春明夢錄》、《客座偶談》
何剛德(1855-1936),字肖雅,號平齋,福建閩縣(今福州市區)人。光緒二年(1876)丙子舉人,光緒三年(1877)丁丑進士;光緒三年五月,分部學習,歷任吏部主事,江西吉安、建昌、南昌知府。光緒三十年(1904)由江西撫州移知蘇州的,任江蘇蘇州知府期間,組建員警隊伍,維護社會治安,成為蘇州員警創始人。辛亥革命後,他以前清遺老的身分退隱。民國三年(1914)三月,他應北洋政府的請求,署江西內務司司長。同年六月,任江西省豫章道道尹,曾護理江西省長。李定夷的《民國趣史》中云:「江西豫章道尹何剛德,於民國四年一月三十一號,為六旬大慶。早由政務廳長陳嘉善、高等審判廳長朱獻文及道署人員發起祝壽聯屏,以致一般屬僚,聞信紛往。簽名附份者,頗不乏人。何以恐遭物議,不願舉動。是日黎明時,即乘肩輿赴南新兩縣粥廠巡視,藉以躲避。似此以觀,尚屬廉吏也。」
民國十一年(1922)後,因受排擠而稱病辭職,寓居上海,潛心著述。撰有《春明夢錄》、《郡齋影事》、《江西贅語》、《客座偶談》、《家園舊話》等,後結集為《平齋家言》刊行。所記宮廷掌故、名人軼事、清代與民初史事,多為其親身經歷,頗有史料價值。另著有《話夢集》等。
何剛德在《春明夢錄》中說:「舉凡世事之推遷,人情之變幻,語焉殊未及詳。回憶七十年來,身世所經歷,耳目所接觸,幾如雲煙過眼,渺然而無可捉拿。夜窗默坐,影事上心,偶得一鱗半爪,輒瑣瑣記之,留示家人。自丁巳迄去秋,裒然成帙。退居無事,略加編次,分為《春明夢錄》《郡齋影事》《西江贅語》《客座偶談》、《家園舊話》五種……」這些書記錄其親身經歷,史料價值頗高。
何剛德親自參與過清朝科舉考試,後來並擔任監考和改卷,深知其中的種種內幕。據何德剛回憶,如果是地方考秀才,試卷不算多,閱卷量不大,因此公正性和客觀性比較有保障。但如果是全省規模的鄉試則不然,《春明夢錄》云:「若鄉會試則不然,試卷黑格朱書,本已目迷五色;時間既逼,卷帙又多,一人精神,一日看數十藝,已屬神昏目眩,況三場十四藝。以十餘日工夫,每人須看數百卷」,閱卷量陡然增多,而閱卷的官員數量未見增多,於是,在閱卷疲勞的效應下,錄取的偶然性就增大了。有位總考官,懶得細看試卷,於是將試卷呈圓形擺開,中間放一鼻煙壺,然後轉動鼻煙盒。鼻煙壺的頭部對準哪張試卷,那就是誰走運。
很多的時候,考官們忙不過來,居然讓家裡的傭人參與改卷,人多手雜,自然烏龍事件鬧不停。某年,有個落第的考生,設法弄得了自己的考卷,居然發現考卷赫然貼著一張購物便條:「火腿一支。」考生氣憤不過,拿著那張貼了「火腿」字樣的試卷去找考官理論,考官惶恐不已,慌忙解釋:「哥們,不好意思,是我叫傭人去考試供應處索要火腿,寫了張便條,結果忙亂中被傭人貼您試卷上了。」
《春明夢錄》記載,某一年殿試,改卷老師都是朝廷大官吏:吏部尚書和戶部尚書。吏部尚書改卷在前,他取了一名考生為狀元;戶部尚書改卷稍後,他也看中了一位元考生的文字,也要取其為狀元。兩個尚書在改卷現場吵起來,最後達成協議,以戶部尚書看中的考生為狀元,然而有一個技術障礙不好處理:吏部尚書定好的狀元的大名已經貼在辦公室裡,不好清除。大家正為難間,有個尚書挺身而出,走到牆壁邊,從袖子裡拿出一把神奇的小刮刀,刷刷刷,果然好刀法,將原來的名字刮掉了。
當然,以上例子並不能推翻古代科舉考試的公正性和科學性,然而,事物皆有多元的一面,這些應該比較真實的故事,也能讓嚴肅的歷史有著滑稽搞笑的一面,讀來可增樂趣,也可警醒辦事人要認真負責,尤其是決定別人命運的事情。
《春明夢錄》記載了何剛德謁見恭親王奕訢時的一段經歷:「見面行禮不還,然卻送茶坐炕,請升朝珠,甚為客氣。敘談頗久,人甚明亮。惟送客不出房門。」給人的印象是,恭親王與部下總要保持一定距離,以維護王爺的尊貴身分。但與老友共事,卻流露出很濃的人情味。何剛德的座師(考進士時的主考官)軍機大臣寶鋆,是恭王的老部下。兩人在軍機處共事多年,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光緒十年(1884),同遭罷斥。寶鋆死後,奉詔入祀京師賢良祠。他的神主進入賢良祠之日,奕訢在儀式舉行前先往閱視祭器、祭品,以表示對寶鋆的深情和悼念。但是當正式典禮開始,他卻消失了蹤影。何剛德不明就裡,詢問身邊的滿人,回答說:「皇子於廷臣,不能行跪拜禮,其來也重交情,其去也重體制。」這就是奕訢,既要遵守體制,又不忘老友真情。
何剛德曾經在京師十九年,擔任清廷的京官,在吏部任職。他在其筆記《春明夢錄》卷下中,有一節關於銀庫管理的記載。銀庫管庫大臣不是專職,而是由戶部侍郎兼任。管庫大臣之下,設有管庫郎中。管庫郎中之下,有庫書數人。還配有庫兵十二人。按照銀庫管理的慣例,庫書是不能進入銀庫的。只有庫兵才可以進入銀庫。各省押解餉銀到京師銀庫,每一萬兩銀子,必須給付解費六十兩。這六十兩解費,是孝敬庫書和庫兵的。至於庫書和庫兵怎麼分配解費,事涉隱密,一般人無從知曉。銀庫有嚴格的管理制度和防範措施,庫兵在進入銀庫的庫門時,即使是嚴寒冰冷的冬天,他們也必須脫掉衣服、褲子。銀庫之中,專門備有庫兵進庫之後穿著的衣褲。出庫之前,要把銀庫備用的衣褲脫掉,才能出來。走出銀庫時,銀庫門口擺放有板凳一條,庫兵必須從板凳上跨越過來,才能出門。這樣做,是為了表示庫兵的兩腿之間沒有夾帶銀子。跨過板凳之後,庫兵還要兩隻手向上,兩掌拍擊,同時,口中要呼叫「出來」二字。這樣的動作,就是要表明庫兵的兩隻胳膊之下沒有挾藏銀子,他們的口中也沒有含吞銀子。但是據說,庫兵會用穀道(肛門)暗藏銀子,偷竊而出。庫兵會想方設法把豬網油帶進銀庫。會用豬網油把圓錠的銀子捲好,然後放入穀道。一般,一次可放銀八十兩。
《客座偶談》之作,意在補前書之缺漏。主要記載清代的典章制度、名人軼事、社會風俗等,尤以記述清代典制為詳,涉及宮制、軍制、學校、科舉、財政等各個方面。如對官員俸祿、養廉銀及軍費開支的記載及評論就很有參考價值。此外,對近代史上的一些重要人物如林則徐、曾國藩、左宗棠、張佩綸等的言行亦有記述。由於書中所記多為作者親身經歷,故史料價值頗高。
例如何剛德在《客座偶談》談到清朝京官俸給微薄:正一品大學士,春秋二季季俸各一百八十兩,一年三百六十兩,每月合三十兩,遞減而已。於七品翰林院,每季只四十五兩,每月不及八兩。但外官另有「養廉」,如邊省督撫年支二萬兩,其餘大小省均在二萬兩以下,一萬兩以上,藩臬一萬兩,知府三千兩,知縣一千二百兩,等等。
清末,滿清王朝一方面需要支付巨額的開支,一方面又要應付數額巨大的戰爭賠款,尤其是在甲午戰爭之後,清廷的財政狀況每況愈下。而鴉片戰爭爆發以後,軍費、賠款立刻使清朝財政陷入危機之中。何剛德在《客座偶談》中說,「戶部之庫,余在京時奉派隨同查過四次,出入互有盈絀,盈時不過千一百萬以外,縮時亦不過九百萬以內。……計部省各庫,計算不過三千萬,視乾隆時部庫尚存七千萬者,殆已不及,中國可謂貧矣。」乾隆年間最繁盛時,僅部庫即有七千萬兩的盈餘,但在嘉慶、道光、咸豐三朝不過五十年餘即被白蓮教、太平軍等亂事消耗一空。直至光緒年間,清廷財政收入才勉強恢復到乾隆時的規模,但刨去各項開支,每年所剩不過數百萬兩。八國聯軍之亂後,「不變亦亡」,清廷為推行新政,也只能以「赤字財政」作為代價。
蔡登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