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一
教會的講道與文化
在今日,講道變得越來越困難且深具挑戰。在一個對神、對基督信仰越顯敵意的世俗化時代中,在一個對聖經、對上帝的話抱持懷疑的世代裡,傳道人該如何講道?講道者所面對的是一群擁有非常少基督教記憶、背景、字彙的聽眾,且他們整個生活及思維並不受教會的影響。同時,聽眾當中能夠理解基督信仰的人也越來越少。基督信仰與當代文化之間不斷擴大的鴻溝,是今日傳道人不可不去面對的一個問題,這也是提摩太.凱勒牧師在《文化講道學:向懷疑世代傳講基督》一書中所關切的議題。
這個時代不乏探討「講道與文化」這類主題的書,但凱勒的這本書有幾個特色,讓它獨樹一格,並對當代講道學在這個主題上的討論有所貢獻。正如凱勒在《21世紀教會成長學》(Center Church;校園,2018)一書中已明確指出,社會走極端的傾向正侵蝕著教會。同樣地,為了導正今日教會的講道出現的一些極端現象,凱勒的《文化講道學》試圖追求並呈現出一種更平衡的講道學。
一、宣道(kerygmatic)與護教(apologetic)
首先,關於講道與文化之間的關係,今日教會出現二種不同的講道觀:第一種是宣道性的講道,這種講道主張只要單單傳講聖經、使用聖經而抗拒文化,強調講道的目的是把上帝的話宣揚出來,至於世界的處境或人的經驗並不重要。第二種是護教性的講道,這種講道追求與外界對話,主張神聖與世俗的關聯,企圖在聖經思維與當代思維二者之間,找到與世界對話的共同基礎。這二種講道觀可能產生的極端,不是太抗拒文化,就是被文化牽著走;不是過度僵化,就是太有彈性而沒有原則。過度強調聖經而忽略文化脈絡(context)的講道,讓基督信仰在這個世界中變得格格不入,無形當中喪失了基督教「道成肉身」的核心信念與見證。而過度強調文化脈絡而忽略聖經的講道,真理往往很容易被處境相對化,甚至使永恆真理對時空處境讓步。
為了導正今日教會的講台所出現的這二種極端現象,凱勒企圖在光譜的左右二端找出「第三條路線」,嘗試在宣道(kerygmatic)與護教(apologetic)之間作整合。這種帶有護教的宣道性講道( a p o l o g e t i c -kerygmatic preaching),除了重申解經式講道的優先性(vs. 主題式講道)、基督中心講道的重要性之外,更強調「向文化傳講福音」的必要性。這路線主張:講道者應敏銳於文化思潮背後的假設,也應尊重這個世代的人們,了解他們的盼望和渴求,使用人們能夠理解、並與文化產生共鳴的語言,進一步從聖經與福音的角度「重新界定所處文化的問題,重新塑造它的關注,將其盼望導往新的方向」,好使人的心能夠信服福音。凱勒在書中所做的這種努力值得肯定,這無論對保守派或自由派神學立場的講道者而言,都是重要的提醒並能從中得到啟發。
二、文化脈絡(contextual) 與歷史脈絡(historical)
凱勒的《文化講道學》不僅強調講道要敏銳於當代的文化脈絡,它更與基督教講道更大的歷史脈絡接軌。特別是,身為一位承襲改革宗神學傳統的講道者,作者在書中大量引述歷世歷代改革宗學者們的觀點及資料文獻,作為建構他講道理論的神學基礎,比如:十六世紀的改教家加爾文(John Calvin),十七世紀英國的清教徒講道學者柏金斯(William Perkins)、十八世紀美國的清教徒神學家愛德華茲(Jonathan Edwards)及英國的佈道家懷特腓德(George Whitefield)、二十世紀蘇格蘭的改革宗神學家富希士(P. T. Forsyth)、當代的改革宗學者歐德(Hughes Oliphant Old)等。
這種帶有歷史脈絡的「文化講道學」,是本書的一大特色,也是當代一些探討「講道與文化」這類主題的專書經常忽略的一個面向。畢竟,教會的講道是一種基督教實踐(Christian practice),此實踐有它自己的規範與標準,與古典修辭學/雄辯學、或當代溝通學/公眾演說學仍有所區別。不但如此,此基督教實踐有它二千年悠久的歷史,是在歷史進程中持續參與對話而演變的結果,遠比任何一個時代更為久遠及廣闊的。缺乏歷史眼光的講道學,很容易陷入對當代問題的陳述及尋求解決之道,進而追求新的講道方法和技巧,卻沒有重建一套對講道更深的「神學信念」,這實是本末倒置的做法。正如「新講道學」(New Homiletics)的始祖克拉達(Fred Craddock)指出:「目前在講道學領域之訓練所產生的問題,並不是因為固執地拒絕超越傳統而向前,乃是因為不智地不願仔細聆聽傳統。」1 由此來看,凱勒的《文化講道學》在文化脈絡與歷史脈絡二者並重,實屬難得可貴。
三、上帝的話與上帝的靈
講道學作為一種實踐神學,主要是訓練人「如何講道」的一門學科,若不小心的話,很容易把焦點放在人的身上,強調人的工作而忽略了上帝的作為。然而,倘若講道是要讓聖經的話在今日世界的文化脈絡中,並在人類的生命實存裡,成為一股轉化人心的力量的話,那麼就不能不提及聖靈,因為惟有聖靈上帝才能讓人的話成為上帝的話,聖靈也是讓人的心甦醒、讓人的口傳講的那一位。正如使徒保羅在哥林多前書二章4 至5 節中所做的見證:「我說的話、講的道,不是用智慧委婉的言語,乃是用聖靈和大能的明證,叫你們的信不在乎人的智慧,只在乎神的大能。」所以,聖靈是構成講道的一個要素。上帝的話與上帝的靈必須相互配合做工,這是基督教講道的基礎,這也是十六世紀改革宗神學家加爾文所強調的一個神學主張。
環顧今日的教會,關於「聖靈與講道」這個主題,不是說的太少,就是說的太多。前者宣稱「聖靈無所不在」,因而忽略了聖靈;後者則是太過強調並相信聖靈的能力,以致於否定了人的工作及努力在講道上的必要性(如:準備講章或學習講道)。二者都是教會及傳道人應該避免的極端。顯然地,凱勒的《文化講道學》企圖把教會導向一個更平衡、更整全的方向,重申「上帝的話」與「上帝的靈」必須一起工作。這點可以從整本書的架構中看出,本書共分為三大部:第一部是關於「服事神的話語」,第三部則是關於「聖靈和大能的明證」。
四、傳道人與平信徒
二十一世紀教會的宣教與初代教會有極相同之處,我們再一次處在「平信徒宣教」的時代。就如同使徒的時代一樣,當基督徒僅是人群中的少數,當教會所面對的是一個對基督信仰抱持敵意的世代時,「傳道事工」(ministry of the word)就不單只是傳道人的工作,而是所有的平信徒都受上帝呼召成為耶穌基督的門徒,一同參與在傳講基督福音的行列中。
同樣地,作者在本書一開始的導論根據新約聖經中的教導,把「傳道事工」分為三個層次:第一層是指所有的信徒;每位基督徒都應該要能夠教導,把聖經中「能改變生命的有力勸導」傳遞給他人。這樣的傳遞工作通常是在一對一、非正式的談話中達成。第三層則是指傳道人在主日對會眾所作的正式公開的講道。不過,在每位基督徒都可以做的非正式談話以及傳道人所做的正式講道之間,還有一個「第二層」的傳道事工形式,它是指具有「言語恩賜」的基督徒所作的佈道,以及對個人或團體的教導,包括了教授課程或小組、輔導、寫作、部落格、主持信仰議題的公開討論等等。事實上,這一層的傳道事工形式在今日教會中為數不少,且在這個網絡世代中他們所扮演的角色越顯重要,其影響力並不亞於傳道人的主日講道。所以,教會不僅應肯定並鼓勵這群「平信徒宣講者」,善用他們在語言方面的恩賜,更應提供他們各種與講道相關的資訊及訓練,好幫助他們成為上帝話語忠心的管家。凱勒的這本《文化講道學》所設定的讀者群,主要就是針對第二層與第三層傳道事工中傳達基督信仰的人們;二十一世紀的宣講是傳道人與平信徒的團隊工作,二者缺一不可。
五、理論與實踐
這是一本理論與實踐兼顧的講道書。作者本身在紐約這個全世界最世俗化的城市中,成功地開拓出每週有數千人聚會的「救贖主長老教會」(Redeemer PresbyterianChurch),並固定地向這群人講道。這個事實讓凱勒的《文化講道學》多了實務的經驗,不單止於紙上談兵的講道理論而已。在書中,作者更列舉了許多講道實例做說明,像是第三章中「從聖經的每個部分來傳講基督」;第五章中關於現代晚期五個基本的文化敘事,以及基督信仰該如何回應;第六章中「向人心傳講基督」等,讀者(傳道人與平信徒宣講者) 若能仔細閱讀並不斷地揣摩操練,必定能從中受益。
六、 閱讀完本書之後,進一步提出的反思:A CaseStudy
最後,身為一位受按立的長老會女牧師暨講道學教育者,筆者在閱讀完本書之後想進一步提出的反思,是關於「女性講道者」這個主題。倘若如作者在書中所言,聖經的每個部分—無論是舊約或新約經文、無論是何種主題—都應該也可以傳講福音,並且「每次都傳講福音的關鍵,就是每次都傳講基督,而做到這點的關鍵,就是要找出你所選的特定經文如何融入整個正典的脈絡,成為聖經偉大敘事進程的一個章節,而這個敘事關乎神如何藉著祂的兒子耶穌基督的無償救恩,來拯救我們和更新這個世界」(頁102),那麼,我們若把使徒保羅在哥林多前書(十四34∼36)及提摩太前書(二11∼15) 中關於「婦女在教會中當安靜」的教導,放在整本聖經更大的脈絡,並在「基督福音」的亮光之下,「以基督為中心的講道」所帶出的結論又會是什麼?是否與那些主張按照字面理解保羅話語的人或教會,將有所不同呢?
誠然,作為特定時空下的人,由於無法跳脫他/她所處的文化之制約,以及人的罪性之限制,有限的罪人對真理的認識永遠處在一種「信仰尋求理解」(faithseeking understanding)中。也因此,加爾文主張上帝的話與上帝的靈需要互相配合工作,不把上帝的啟示當作是一種機械化的靜態過程,而是動態地在時空中靈活展現。雖說人受時空及罪的限制,但基督的福音永不受限制。套用作者在書中第五章一開始所引用的富希士的話說:「惟一能夠切合每個時代的講道,就是傳講惟獨在聖經中向我們敞開的永恆─永恆的聖愛、恩典和救贖,將我們從無法抹滅的罪惡中救出的永恆倫常⋯⋯就讓〔講道者〕有力地⋯⋯言明問題,但用基督所留下最終的答案來回答問題⋯⋯。因為祂才是他們所渴求的惟一解答。」(頁153)
筆者非常樂意推薦這一本精采的好書,深信今日華人教會的講道者(包括男性與女性、傳道人與平信徒)都能從中受益並獲得啟發。更盼望藉由「敏銳於文化脈絡的基督中心講道」之恢復,這個世代的講道者、聽眾、教會及世界,將重新發現「宣講」的力量。
蔡慈倫
台灣神學研究學院講道學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