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曲
未曾有人拜訪的角落
Sometimes I need some time on my own
有時候,我需要屬於自己的時間
Sometimes I need some time all alone
有時候,我需要一些時間獨處
Everybody needs some time on their own
每個人都需要屬於自己的時間
Don’t you know you need some time all alone
難道你不明白你需要時間獨處
——槍與玫瑰〈November rain〉 「我茫然地站在月臺,恍惚中,火車已開進站了。這是我最後一次和他見面,從今以後,我就要一個人,走進夜裡。」
「一直告訴自己,是大人了,要勇敢、要堅強,不可以哭,記得要微笑。我鼓起勇氣,伸出手,向他道別。我知道,這次不一樣,我真的好傷心,為他感到傷心,為自己傷心,為我們之間的一切傷心,為大家傷心,為全人類傷心。我失去了,這一生唯一追尋的東西,我失去了全世界……」
一封封來自陌生的訊息,向素昧平生的我,暴露生命最血肉模糊的傷,揭露最難以啟齒的痛。
「曾經不滿,曾經埋怨,曾經傷心,曾經癲狂,但那些都只是曾經,現在真不這麼想了。現在的我,真的不想再見到他。有太多的事情,我們不需要去面對,最好不過,靜靜回味。偶爾看著那些畫、走過我們走過的地方,然後試著告訴自己,我們曾經幸福,很幸福。」
「碎了一地的諾言,拼湊不回信誓旦旦的昨天。一段不被接受的愛情,需要的不是傷心而是時間,一段可以用來遺忘的時間。一顆被深深傷透的心,需要的不是同情而是明白,一種無言以對,卻了然於胸的明白。」
「遺憾和後悔,成了我的存在,除了接受,我別無他法。」
每個螢光幕上跳動的冰冷光點,都是某個人無家可歸的悲傷,都是一個又一個對親朋好友說不出口的心事。忘了從何時開始,部落格的後臺郵件、臉書的私訊,都被馬不停蹄的心碎哀傷所塞滿。
一封一封地讀,一字一句地看,我想我明白,你說的一切。
小學一年級的那年秋天,我和父親到湖邊釣魚。當時的我又瘦又乾,連玻璃纖維釣桿都比我的手臂還粗,唯一能做的,就是在湖邊發呆、打水漂、抓蜻蜓,或者是蹲在地上亂拔野草。我一個人走到稍微偏遠的角落,忘了是什麼原因,前一刻還踩在岸邊丟石頭,下一秒鐘就跌到湖裡。即使事過境遷這麼多年,我仍然對怎麼掉進湖裡沒有印象。
不過接下來的景象,卻時常出現在我的夢境。
當時的我不會游泳,只能手腳亂踢掙扎,嗆了好幾口水,鼻子也因為進水而灼熱,吸不進空氣的肺就像快要爆炸般難受,身體不聽使喚,沉入水中。
突然間,我好像忘了該怎麼呼吸。緊張消失了,被一種莫名的安靜包圍,恍惚中我似乎抬起頭來,看見水面上歡欣跳動的陽光,而身體下方則是看不見底的黑暗,我正緩緩地沉入那無可言喻的未知。
然後,我什麼都不記得了。
偶爾,我和父親會談到這段往事,他總是笑著說,那麼小的孩子溺了水卻沒死,命真是撿回來的。家人說,是爸爸救了我,至於具體細節,我完全沒有記憶。
但有件事是確定的,那天過後,我每天都在不退的高燒中度過。起床時全身是汗,衣服、枕頭、床單都是溼的。然後,我拖著無力的四肢上學,上課就在忽冷忽熱的顫抖中捱過,即使放學回家,也沒有多餘的氣力出去玩。就在高燒中吃飯、洗澡,然後睡覺。接著明天又是相同的循環。
有一段時間,家人真以為我會這樣死去,我早已想不起正常的生活是如何的,也忘記健康的身體是什麼感覺。看醫生,也只領回退燒解熱的藥,生了什麼病,沒有人知道,好像也沒有原因。
「這囝仔驚到,愛帶去師公那邊收驚啦!」
後來有去收驚嗎?我也沒有印象。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燒突然就退了。但溺水的景象歷歷在目,我把它當做祕密,收在心底,藏在別人看不見的角落。
多年前,我帶著無從改易的遺憾與失落,懷抱著對未來的期待,來到島嶼北方的大都會,從新開始,尋找我夢寐以求,卻不曾擁有的生活。在一個沒有血親、沒有故交、沒有朋友、沒有同事的陌生城市生活,本身就是一件辛苦的事。
從零開始,入不敷出的生活是無力待舉的百廢,在陡峭嚴峻的現實中,我只能匍匐,只能潛行,只能咬著牙,只能繼續前進。
在那些孤獨的夜裡,我常一個人從住處走到敦南誠品,那裡是我所知道,唯一有光亮的所在。
齊克果的絕望、叔本華的孤獨、卡夫卡的荒謬……我讀到自己生命中,深入骨髓的寂寞,彷彿又回到那座熟悉的湖泊,自溺卻無力自救的徒勞。
我的孤獨、你的失落、陌生人的絕望、全世界的悲傷,全化成一望無際的汪洋,我們各自懷抱著只有自己才明白的寂寞,在其中漂流,或沉沒。
在夜間書店流連的那段歲月,我漸漸明白,寂寞是熙來攘往的所在,每個人的生命似乎都要走過一段幽暗陡峭,才能明白一些事情。
孤獨與寂寞,是異卵孿生的雙胞胎,看似相同,卻又截然不同。自願性的孤獨是某種選擇,刻意與群體拉開距離,強調「我」與「世界」的差異;寂寞,則更像是我們積極想融入世界,卻不得其門,格格不入的感受。孤獨與寂寞並不存在孰高孰低的問題。相對的,寂寞是值得珍惜的生命體驗,許多偉大與美,正是源自於寂寞的創造。
這些藝術家的創造,反映出我們的寂寞,同時也理解寂寞、解放寂寞。
臨近東京都的箱根拉利克美術館(Lalique Museum, Hakone),收藏著法國新藝術工藝大師,雷內.拉利克(René Lalique)的作品。這位十九世紀末到二十世紀中葉最偉大的珠寶名家,總是把自己鎖在工房,一個人靜靜地雕鏤融焊,完成各式各樣至今仍無人能及的精湛工藝。
「寂寞,就是我的一切。」拉利克曾在某次採訪中說道:「失去了寂寞,我沒辦法想像我的世界會變成如何。」
在他眼中,玻璃是寂寞的載體,是最能傳達現代人空虛的介面。他將玻璃、琺瑯、貴金屬與寶石,化成象徵重生的松枝與白孔雀、化成守護與貞潔的山楂、化成收納欲望的香水瓶。
拉利克運用玻璃,將「東方快車」的觀景車廂化為布滿光與愛的神聖空間,精緻的手工玻璃巧妙地將窮凶極惡的現實隔絕在外,再怎麼惡毒扎眼的陽光,也能在百轉千迴的折射後,化成可親的溫柔。即使是全世界最傷心的人,來到這裡,也能帶著希望離開。
無論是翻著畫冊,或是有幸漫步在美術館中,這些美好的藝術總能理解我們的孤獨,理解彼此的寂寞,然後說出我們不敢說出口的那句話。
霍普彷彿異世界,被真空隔絕的〈夜遊者〉,映照出我們不被世界所理解的孤獨。
孟克用盡全力嘶吼,卻又無息無聲的〈吶喊〉,是你我在孤獨中苟延的呼救。
而在畢卡索〈哭泣的女人〉中,我看見自己的脆弱。
並在弗烈達〈兩個卡蘿〉裡明白,只有自己,才能扶持自己。
這些偉大又寂寞的藝術創造,都曾經打動、收容過我無家可歸的靈魂。他們理解我的耽溺、釋放我的寂寞。透過閱讀與旅行,我將他們存放在心中那座小小的博物館,每當我感到憂鬱、落寞的時候,就會回到那裡,品嘗一個人的孤獨,釐清思緒,然後回到世界,重新出發。
現在,我打開心中的門,邀請你與我一起走入,那個未曾有人拜訪的角落。
屬於我們的,寂寞博物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