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本書書名的「古之道術」一詞出自《莊子‧天下》。莊子在此篇探討當時中國的學術(他稱為「天下」的「方術」)的起源時,將起源追溯到渺邈悠遠的上古,那個非時間性的上古、偽歷史的上古,那個傳說中的時代有各種的知識系統,這些知識被稱作「古之道術」,它們是春秋戰國時期諸子百家的源頭。春秋戰國時期是中國學術史上的黃金歲月,學派蜂起,聖哲輩出,思想極具原創性。但莊子認為這些有原創性的哲人的思想是有本的,其本在「古之道術」。「古之道術」落實到莊子生活的世界,即成了「方術」。
本書以「古之道術」一詞命名道家,乃是依循荀子所說「有本」於舊名的正當命名方式,而且反映了一種另類的思考模式。在近代之前的中國思維模式中,「古」常常指的不是時間的意義,而是本體的向度。但這樣的書名雖然古意盎然,卻不能沒有陽春白雪、曲高和寡之虞。從權之計,如果扶正本書第一章的標題,以「道家與神話」命名,全書旨趣似乎可以更加分明。「從神話到哲學」乃是普見於各文明初期的思想規律,而且筆者想探討的焦點之一本來就在道家從神話時期到諸子百家興起時期的思想演變。以「神話」、「道家」兩詞定名本書,似乎是理從文順。
上述這個曾被我嚴肅考慮過的書名:「道家與神話」看起來很務實,老少咸解,學界同仁也很容易理解本書處理的議題,但事實不必然,這個書名並非如乍看之下那般建立於鐵鑄般的基盤之上,反而有可能根基更不穩。首先是「神話」一詞的語義並沒有那麼確定的共識,其價值的評估更是難免見仁見智。當代學界使用的「神話」一詞,基本上是 20 世紀才開始使用的詞彙,有可能是日本學界普遍使用過後,再回流漢字母國的產物,是漢字外來語,其內涵自然不能不受源頭的西方傳統影響。雖然外來語用久了,也會馴化,但目前中文學術界吸收西方神話學的複雜內涵仍不充足,還沒達到「化」的成熟階段。
其次,由於工夫論與主流中國哲學的關係極密切,老莊事實上是中國性命學說主要的來源。我們探討道家的源頭時,不可能只著眼理論面的神話,而不注意實踐面的轉俗入聖之工夫。宗教通常包含敘述面與實踐面,敘述面是神話,實踐面則是轉化現實的工夫。宗教的實踐面見於形形色色的積極禮儀與消極禮儀,這些禮儀連結了作為宗教人的初民對神聖的渴望。從轉俗成聖的實際效應考量,「神話」一詞不見得比「古之道術」一詞方便使用。「道術」一詞既涵言說之「道」也涵實踐之「術」,其涵蓋面反而更周全。
如果「神話」一詞傳達的內容不夠明確,本書書名使用的「道家」一詞看似天經地義,其實誤導的成分不會更少,但兩者誤導的性質不一樣。我們目前使用「道家」一詞,乃是沿用兩漢以來史官建立的分類,沿用既久,基本上也就成了共識。但仔細辨識這共識的內涵,雖然不見得會導致政治人物喜歡說的「天搖地撼」的結果,卻不難發現「道家」一詞的基礎其實沒那麼穩固。隨著新材料的出土,如馬王堆出土的黃帝學派的帛書,我們才真正明瞭漢代所說的道家是黃老道家,而不是莊列道家。先秦時期也沒有「道家」之名,只有老子、莊子、列子、文子等一系列各自獨立的諸子。莊子這位道家系譜中的宗師喜借孔子之名發聲,莊子到底該屬儒或屬道?即頗曖昧。老子這位曾被孔子問過「禮」義的哲人,曾與「黃帝」結合,成了「黃老」學派始祖的神祕長老,他到底是什麼類型的道家?不見得沒有爭議。黃老道家的黃帝之思想為何?也費人猜疑。歷史上有關道家諸子的種種成說,幾乎無一不可翻案。若要另立新的學派分類,茲事體大,筆者也無此能力,因此本書所說的道家人物大體沿用目前學界的用法,以老子、莊子、「黃帝」為主,不特別再揀別。
屈原是中國第一位大詩人,也是中國詩史上屬一屬二的偉大詩人,他不必以思想名家。晚近中國哲學史或中國思想史之著作或將他列入,如馮友蘭的《中國哲學史新編》即是,也足以成說。雖然屈原是否該列入「道家」的名號下,依然需要打個問號,但屈原的〈離騷〉、〈九歌〉等作品影響了後世的遊仙詩,〈遠遊〉也有資格和後世的《周易參同契》爭萬古丹經王的美譽,他的作品充滿了可以和《莊子》相呼應的薩滿教題材,卻也是事實。莊、屈兩人都是活在哲學大興的年代,卻緬懷上古神巫的流風餘韻。他們如並稱為戰國時代的「巫風雙璧」,當無不可。將屈原研究的專文收入本書,更可看出先秦精神史上「從神話到哲學」的鴻猷巨業。
本書的九篇文章,除第壹章〈導論〉、第陸章〈雙面黃老〉外,已先後刊於各學術期刊或會議論文集中,此次集結成書,筆者又稍加整飭重修,以期風格一致。感謝刊出這些文章的各期刊編委會、評審者,感謝國科會(科技部前身)支援的前後幾任助理。也感謝在各相關學術會議及在筆者所授道家課程上相互激盪的學界朋友及學生。
戊戌四月天作者識於竹塹國立清華大學研究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