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哲學的隱身與登場
(怪獸 孫祖望畫)
這張圖是兒子小時候畫的怪獸。
在臺灣的學術環境中,「哲學」給人的刻版印象就像是一頭怪獸。學術界的人士覺得哲學工作者總是站在思維的象牙塔中去檢視世界,美其名是要作為社會的良心,批判社會,但卻常以一種高度抽象的語言去做表達,給人一種與群眾隔離的崇高感。而一般人士則對就讀哲學系的人有一種刻版印象:「怪怪的」。在這樣的學術、社會氛圍裡接受哲學教育的過程中,自己也一直在思考,哲學可不可以更親民一點?我可不想當住在閣樓中,從高處冷眼檢視世界的怪人。
哲學研究所畢業後,由於所服務的學校沒有人文學院,因此筆者主要在通識教育中心開設哲學課程。為了增加哲學課程的親和力,已盡可能地做了些調整,但總是還會聽到學生對「哲學」課程的回應,認為是:太難、太抽象了等等;甚至為了促進學生思考所用心規劃的提問式教學、操作手冊式的閱讀法及各式書寫作業,也招致學生反映,認為:「作業太多」、「老師以為把我們問倒,她就很厲害!」……。學生對哲學課程的反應,再再呼喚著我必須正視「哲學教學」這件事,必須更用力去思考:如何讓哲學更親民一點,如何可以啟動學生思考哲學問題,而又不會讓學生覺得困難、挫折或害怕?
當時適逢教育部推動「通識教育課程計畫」(2003),雖然有不少學者指責教育部用這種競爭型計畫,傷害了大學教育的自由發展,但對筆者而言,這個競爭型的個別型「通識教育課程計畫」反而是開啟個人關心課程發展與改進的關鍵因素。這種開放的課程計畫,讓教師可以依據自己的需求及規劃去提出申請,提供了教師重新檢視自己的課程及教學活動的機會;而為了申請計畫、為了在競爭中脫穎而出,更敦促教師以學生、以他者的視角來對自己的課程及教學實務進行反身性的及批判的思考。記得筆者當時提出申請的第一個課程計畫是「倫理與美學」,這是一門整合中西方哲學理論及傳統禮樂教化的課程,雖然自己覺得很有特色,但卻是申請了三次才通過。面對失敗,不免抱怨審查者看不懂自己的計畫,甚或沒證據地懷疑審查不公,但無論如何,不通過的挫折,讓我開始以第三人稱的態度重新檢視自己的計畫書,思考如何把自己的課程理念、課程規劃說得更清楚一點。而每一次的計畫改寫都經歷了再一次的自我反思,使得自己的課程理念越來越清楚,課程規劃也越來越細緻。這個經驗讓自己明白,教學規劃是另一個專業,為了促進持續地自我改善,除了需要紮實、清楚的認識論或認知心理學的基礎,更需要具備教育領域及課程的相關知識。曾經有一陣子,自己還笑稱要去報考教育研究所,再讀一個博士。
2006年為了執行「行動/問題解決導向課程計畫」,帶著再學習的心態接觸到「行動研究」的領域,更讓自己有一種相見恨晚的感覺。過去一直狹隘地以為發展「教學專業」應該要去就讀教育研究所,在接觸「行動研究」之後才意識到,原來教師是可以透過記錄及分析自己的教學活動而改善或提升自己的教學,進而發展「教學專業」的個人化知識(personal knowledge)。這個經驗也讓我連結到在哲學領域中所讀到的know that和know how的二類知識,連結到默會知識與知識的轉化等問題領域,這才讓我第一次意識到,原來這些理論都不只是書本上的知識,而是可以轉化為真實的、在自己身上發生的知識創造的行動:作為一個教學實務工作者,可以反省自身的經驗,從自身的經驗中概括出個人化的知識。
透過對「行動研究」書籍、論文的深入研讀,筆者越發覺得「行動研究」根本是一種反思的態度,是一種在自己的工作實務中「做哲學」的活動。筆者以為,不只是教師,學習者也應該抱持行動研究的態度來面對自己的學習;以行動研究的態度面對自己的學習,才能展現學習者的自主性、反身性及自我監控的能力,並在學習中實現「做哲學」的行動,更進而將學習轉化為一種道德上的努力—追求自身的完善。這個經驗讓筆者連結到在博士班時曾選修的杜威哲學專題,這才明白為什麼杜威認為教育是哲學的實踐場,並致力發展「做中學」的教學,而「反思」(reflection)和「感受」(undergoing)更是促進發展的兩個關鍵活動。
在「行動研究」的再學習與實作過程中,筆者發現了一條哲學的隱身與重新登場之路—反思寫作。做為哲學工作者,筆者隱身在醫學大學的通識教育中心,感覺好像遠離了哲學專業學系;但卻可以為醫學大學的學生規劃反思寫作教學,促進學生反思思維的深化,並為他們將來在各自的專業發展中所需的經驗學習做準備;也可以與專業學系教師合作研發臨床反思、敘事反思、技術反思的教學模組;也因此開始參與以及申請醫學教育研究計畫,發展醫學教育專業的反思與研究工作。一路走來,已超過十多個年頭。很有趣的是,「哲學」之名不見了,但它卻可以隱身在「反思寫作」的教學中,發揮深化教育及學習的功能。更重要的是,隱身在反思寫作中的哲學,不再像是令人望之卻步的怪獸,而成為可以融滲在所有學習活動中,促進自我發展的媒介。
基於教育是哲學的實踐之理念,筆者經營反思寫作教學十多年,持續發展寓哲學思維於反思寫作的教學模式。所謂教學相長,在教學的過程中,有幸能得到許多師長、同儕、同學的指正與回饋、建議,讓筆者能從中得到成長與發展。茲將多年來在困頓中發展、成形的教學理念、教學規劃、教學實踐等等經驗與實務整理出版,一者希望保留並展示筆者自我批判與自我轉化的軌跡,二者希望這個哲學隱身與登場之路可以持續發展,也盼望藉此書拋磚引玉,邀請讀者一起參與反思寫作教學的研究與發展,為深化臺灣學生的觀察力、自我覺察力、思維力和感受力的品質而盡一分心力。
林文琪
2019年元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