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猶記2014年夏日的一個晌午,時在貴州出差的筆者打開電郵,收到來自《大眾日報》社馬清偉兄的一份郵件。馬兄信中告知,報社正策劃「民國治學與教育」的選題,想約請一人為此專欄執筆供文,對民國時期學人之治學精神及教育體制之嬗變更迭作一介紹。恰其剛讀完前作《民國底氣》,認定筆者堪勝此任,於是邀我撰寫相關文章。
說來慚愧,《民國底氣》一書實寫於筆者攻讀碩士階段。雖筆者那時精力極其充沛,下筆動輒千言,然閱歷尚淺,學養不足,更無絲毫見識可言,故所寫該時代人物的系列文章,大多拾人牙慧,追隨時髦潮流亦步亦趨而已。一言以蔽之,彼時之筆者,可謂典型的「民國鐵粉」一枚。
梁任公曾言「不惜今日之是以否定昨日之非,不惜以今日之新我否定昨日之舊我」,筆者深以為是。倘仍以七、八年前的手法與理念寫此專欄,勢必將神話愈描愈玄,距史實漸行漸遠。正秉此念頭,我另起爐灶,從爬梳一手資料著眼,儘量「去熟悉化」,避免觀念先行,拋開那些大師傳奇與學林掌故,力求揭示民國學界、政界與社會的真實一面。自2014年7月首篇刊發,至2015年底尾篇登載,承《大眾日報》社錯愛與大度,一年半內,容許我由著個人想法與文風於寶貴的版面上暢意漫談。不知不覺間,冬去春即來,誰也未曾想到這個專欄居然連載66期,累計15多萬字;黃卷青燈下,春走冬又至,我對「民國」的理解亦因之大不如往。
吾之粗淺的新理解,大致有二。
第一,眼下所謂的「民國熱」,恐怕多有人為建構的意味。提到近三十年來的「民國熱」,確為思想文化界以及通俗寫作界的一重要現象。究其緣由,首先遠因可追溯到上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初,隨著政治形勢的變化,昔日在思想文化領域活躍一時的許多旗手們再度遁回書齋,從中國傳統文化中探尋國家復興之道,二十世紀上半葉學術漸進入其視野當中,於是王國維、陳寅恪、梁漱溟等民國著名學人被「發現」,並日益得到圈內人推崇,因此大陸「民國熱」可謂先在學界升溫。其次,自本世紀初開始,隨著大眾史學的出現,一股讀史熱潮逐漸興起,代表性的便是「X朝那些事兒」系列,慢慢的從先秦聊到清朝,自然而然的便涉及二十世紀上半葉這段歷史。加之有一批頗受臺灣《傳記文學》雜誌風格薰染的大陸民間作家的辛勤「發掘」與努力傳播,二十世紀上半葉的歷史特別是那一批學界名流的知名度已越出高校圍牆,飛入市井巷間。再次,常人讀史,往往懷知古鑒今的情結,較之當下,二十世紀上半葉學術、教育的確有值得讓人懷念、敬仰的地方,於是這種情緒不斷被反覆放大。同時出版社、傳媒界的不斷建構、造勢,大陸「民國」熱度從而不斷攀升。這種讀者與媒體間的「共謀」,亦可從經濟與文化的互動角度來解釋。隨著經濟水準的不斷提高,大眾文化的消費需求日趨攀升,況且讀史熱本就是我們傳統世俗文化的一部分,比如自古就有說書者、唱詞人。當下社會通俗歷史以各種藝術形式呈現,這背後恰恰是文化消費的一種折射,大陸「民國熱」乃其中一支。當然,大眾消費的焦點絕非真實,而是話題。於是乎徐志摩被渲染成「男神」,林徽因被打造為「女神」,章太炎、辜鴻銘、黃侃等學界宿儒只留下一堆怪癖與八卦。數不盡的名人軼事最終成為現代人茶餘飯後的談資,殊不知這些其實是他們自己的「發明」而已。複次,這也是學術研究的一種現實回應。眾所周知,二十世紀上半葉的歷史距今甚近,斯人未遠,恩怨猶在,很多話題,很多人物,在一段時間內是不方便涉及或者重提的,換言之,這些事件、人物還沒有完全「進入歷史」。隨著時間的推移,尤其是近些年學術研究的不斷深入,很多重要事件逐漸進入大眾視野,如原存於美國斯坦福(史丹佛)大學胡佛檔案館的《蔣介石日記》的公開與揭祕,便引來學者的持續關注。於是學界「發覺」學術成果其實可以轉化為公眾話題甚或文化產品,故紛紛嘗試以通俗化的形式向讀者推介這段歷史,讓人們耳目一新,關注度自然高漲。
第二,審視目前的大陸「民國熱」,總體而言有一些成果問世,但仍存在不小的虛熱。比如媒體、出版界翻來覆去炒作一些學術界都已澄清、或者本來就是子虛烏有的野史、掌故或祕聞。我們距離真實的「民國」,看似很近,實則甚遠。虛熱已久,故猶如患病之人,精氣耗損、勞傷過度、臟腑失調,從而虛弱而生內熱、內熱進而化虛火,終諸症叢生。下愚不才,粗略加以概括,症狀或有六種。
其一,陰虛火旺導致五心煩熱,衝上腦際,於是漸生妄想。不妨以「大師」為例。學者多以「錢學森之問」來批評當下高等教育培養不出一流人才,然二十世紀上半葉亦非孕育大師之沃土。畢竟在近代學術機制遞嬗的大背景中,大學強調「分」而排斥「通」,專家成群結隊,大師自難以容身。
其二,氣虛火旺引發身倦無力,積勞成疾,便落下一身職業病。譬如二十世紀上半葉名師高徒之典型代表梁啟超與張蔭麟,梁通宵趕稿,透支身體,終油盡燈枯,張較之更甚,玩命加班,中年即早逝。此情形在當下學界何其相似,且並無改觀,反倒呈愈加流行之勢,許多學者多於月光裡開工,在太陽下酣睡。其身體狀況,自令人堪憂。
其三,熱病不知人,虛熱也。恰因由來已久,且日用不覺,故易生流行病。留學生、新青年、畢業論文、學術期刊、學會團體、圖書館等,這些現代學術身分與機構之產生,都拜近代文化轉型所賜。然作為今人,早已對此習以為常,故借此刻之經驗看彼時之情形,難免方枘圓鑿,誤讀頻出。若任其流行,歷史將愈發被幻相所籠罩。
其四,精神外弛,陽無所附,加之現狀不盡如人意,遂愈發寄情於數十年前之舊史,浮想聯翩,相思日重。二十世紀上半葉學術男神之廬山真面目到底如何?先生與名師之風範究係怎樣?學者生前事與身後名反差會有多大?若不基於史實,原原本本地加以還原,那麼世人對民國之瞭解,恐怕只會越關切而越走味,相思成災。人們反覆消費林徽因、神化陳寅恪等人,便是顯例。
其五,火大燥熱,不免潛移默化間影響人之性情,變得張狂自大,與他人常生磨擦,結下恩怨。彼時不少學者薰染文人相輕之習氣,本來相惜相敬,然隨著彼此地位之改換,開始互撕相爭,終致恩怨難解。傅斯年與顧頡剛之始親後疏,黃侃與錢玄同手足齟齬,劉文典與沈從文同事不睦,個中滋味,頗值當下學人反思與自省:古今學壇,多少罪惡,不是假學術之名,行私欲之實?
其六,大陸今人愛談「民國」,多與那時文人怪癖有關。不過諸怪癖是真是假,眾品行孰優孰劣,倘不加辨別甄擇,便會郢書燕說,流於病態。當時有些學者的確怪異,但怪亦有道,非任意妄為。無論是飲酒、饕餮、吐槽,還是寫詩、用典、行文,他們獨出心裁、別具一格之背後,往往有其隱衷,暗有所指。
今人貪戀於軼事趣聞,徒慕其表,不究其根源,故捕風捉影,道聽塗說。《文子‧道德》篇曾曰:「故上學以神聽,中學以心聽,下學以耳聽。以耳聽者學在皮膚,以心聽者學在肌肉,以神聽者學在骨髓。故聽之不深,即知之不明。」如今眾多鐵粉時常樂在「耳學」之中,不問虛實,所傳所信實際上南轅北轍而已。
質言之,當下的大陸「民國熱」,須一分為二看待。回歸常識,尊重歷史的實熱,自當力倡;若是類似前面所道之虛熱,則應祛其虛火,排其誤解,矯其偏見,以史實補之,以常識調之,以誠心養之。對於二十世紀上半葉的歷史,既不當仰視,易將其意義放大;亦不應俯視,勢必遮蔽或低估其價值;故抬頭望與低首看,皆會讓歷史走樣,失其本來面目。不妨平視那段歷史,正視其得與失,美與惡,是與非,利與弊。
「一入江湖歲月催」,筆者混跡寫作圈多年,依然是個庸醫。故斗膽妄替「民國」號脈診斷,必多有錯謬。不當之處,望諸方家賜教指正。
「民國熱」是種「病」,得治;此病之源頭,在心。
筆者識於貴陽修文慕聖齋中
2016年12月18日午後
修正於京西滄浪雲書房
2019年2月25日午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