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論
我們不由自主地來到這個宇宙,時間與地點都由不得我們選擇。有些時候,我們會像難以計數的螢火蟲一般與其他人類同行,與我們的親人、兄弟姊妹、子女、朋友和敵人同行。我們也會與從細菌到狒狒的其他生物同行,與岩石、海洋和極光同行,與月亮、流星、行星和恆星同行,與夸克、光子、超新星和黑洞同行,與代幣和行動電話同行,也與許許多多的空白同行。隊伍豐富多采、嘈雜而又玄妙,即使我們人類終將離開,但隊伍仍將繼續行進。而在遙遠的未來,還會有其他旅人加入和離開這個隊伍。但隊伍終將縮減。從今天算起無數年後,它會如黎明時分的鬼魂一般消失無蹤,消解於最初產生了它的那片能量之海。
我們同行的這個奇異群體是什麼?我們在隊伍裡的位置是什麼?它來自何處,去向何方,最終又將如何消散?
今天,我們人類能夠把這個隊伍的故事講得比過去更好。我們能夠極其精準地確認地球之外數十億光年處潛藏之物,以及數十億年前發生之事。我們能做到這點,是因為我們掌握了更多片的知識拼圖,使得可能的全景圖像更容易拼湊起來。這是驚人的成就,卻也十分晚近。我們的起源故事有許多片拼圖,直到我這半輩子才理出頭緒。
我們得以構造出這片廣袤的宇宙及其過去圖像,部分是因為我們有龐大的頭腦,如同一切具有頭腦的有機體(organism),我們也運用自己的頭腦創造內在的世界地圖。這些地圖提供了某種虛擬真實,指引我們找到出路。我們不可能直接看到世界的全部細節,那需要跟宇宙一樣大的腦袋才行。但我們可以從極其複雜的真實中創造出簡單的地圖,也知道這些地圖與真實世界的重要面向相符。常規的倫敦地鐵路線圖略去了大多數的蜿蜒曲折,卻仍能幫助千百萬旅客穿行於城市中。本書正是一份為宇宙提供的倫敦地鐵路線圖。
人類與其他一切擁有頭腦的物種不同之處在於語言能力,這種溝通工具出奇強大,因為它讓我們得以分享各自的世界地圖,並在這個過程中建構出比個別頭腦所能創造的更大、更詳細的地圖。分享也讓我們得以參照千百萬幅其他地圖,測試自己地圖上的細節。藉由這種方式,每一群人都建構起了對世界的理解,將成千上萬年及許多世代之間許多人的洞見、觀念和想法結合起來。一點一滴,經由集體學習的過程,人類在我們做為物種存在的二十萬年內,建立起愈益豐富的宇宙地圖。這意味著宇宙的小小一部分開始重新審視自身,彷彿宇宙在漫長的睡眠之後漸漸睜開一隻眼睛。今天,藉由觀念與資訊的全球交換,現代科學的精確及嚴謹,從擊碎原子的粒子對撞機到太空站裡的空間望遠鏡等嶄新研究器材,以及能運算龐大數字的電腦網路,這隻眼睛得以看見愈來愈多事物。
這些地圖告訴我們的故事,是你所能想像到最壯麗的故事。
童年的我若不把事物放在某張地圖上,就無法理解任何事。我和許多人一樣,奮力想要把自身各自孤立的研究領域聯結起來。文學與物理毫無干係;我在哲學與生物學,或是宗教與數學、經濟學與倫理學之間也看不出關聯。我持續尋找一套框架,某種涵蓋人類知識不同大陸和島嶼的世界地圖;我想讓自己能夠看出這一切是如何形成整體。傳統的宗教故事對我始終不太有用,因為小時候住在奈及利亞的我,很早就學會了不同宗教理解世界生成過程的框架並不相同,且往往彼此矛盾。
今天,一套全新的理解框架正從我們的全球化世界中產生。它是由來自眾多學術領域和國家的成千上萬人共同建立、發展及傳布的。將這些洞見聯繫起來,可以幫助我們看見在特定學科範圍內不可見的事物;它讓我們得以從山頂鳥瞰世界,而非地面平視。我們得以看見串起不同學術地景的聯結,令我們得以更深刻地思考複雜性的本質、生命的本質,乃至我們自身物種本質等等廣博的問題!畢竟,我們目前是透過諸多不同學科的視角(人類學、生物學、生理學、靈長類學、心理學、語言學、歷史學、社會學)研究人類的,但專門化使得任何個人都難以拉開夠長距離,看清人類整體。
追尋起源故事以串聯不同知識型態,這一過程與人類歷史本身同樣悠久。我喜歡想像四萬年前有一群人在日落時圍坐火邊。我想像他們生活在新南威爾斯威蘭德拉湖區(Willandra Lakes Region)蒙哥湖(Lake Mungo)南岸,這是澳洲最古老的人類遺骸出土之處。今天,這裡是帕坎第人(Paakantji)、央佩人(Ngyiampaa)和穆提穆提人(Muthi Muthi)的家園,但我們知道他們的先祖在這個地區定居了至少四萬五千年。
一九九二年,一具在一九六八年時由考古學家發現的先人遺骸(被稱為蒙哥湖一號)終於交還給了當地原住民社群。這是一名年輕女性,部分遺骸遭到火化。相隔半公里外,另一個人的遺骸被發現(蒙哥湖三號),可能是一名男性,死時大約五十歲。他患有關節炎和
嚴重的牙齒腐蝕,大概是因為使用牙齒咬出纖維製作網子和繩索導致的。他的遺體受到細心而鄭重的埋葬,灑上了取自兩百公里之外的赭石粉。蒙哥湖男人(Mungo Man)在二○一七年十一月歸還給了蒙哥湖。
兩人都在大約四萬年前死去,如今乾涸的威蘭德拉湖那時充滿了水、魚類和甲殼類,吸引了眾多禽鳥和動物,可供獵取或以陷阱捕捉。他們在世的時候,蒙哥湖畔的生活相當富足。
我想像中的黃昏火邊對話,有男孩和女孩、年長的男女,還有父母和祖父母,有些人身披獸皮,抱著嬰兒。孩子們在湖邊彼此追逐,成年人則快要吃完貽貝、剛捕上岸的魚和螯蝦,以及沙袋鼠肉排的晚餐。對話逐漸嚴肅起來,由一位老年人接管。如同許多漫長夏日與寒冷冬夜,年長者們複述著向祖先和老師學來的知識。他們詢問著那些始終令我著迷的問題:這片擁有山丘和湖泊、谷地和峽谷的風景,是怎麼形成的?星辰從哪裡來?最早的人類生活在哪兒,又來自何方?或者,我們一直都在這裡嗎?我們和巨蜥、沙袋鼠、鴯鶓有關係嗎?(蒙哥湖人和現代科學對於最後一題的答案都是堅決的「有!」)說故事的人正在傳授歷史。他們述說著,我們的世界是怎樣被遙遠過去的強大力量與生物創造出來的故事。
這些說上了幾天幾夜的故事,描繪出了蒙哥湖人的宏大典範觀念。這些觀念有堅實的雙腿,能夠長久流傳。它們結合起來,構成了世界資訊的龐大鑲嵌圖案。有些兒童或許會覺得故事的某些部分太複雜幽微,乍聽之下無法聽懂。但他們聽到不同的人重複講了許多次,逐漸習慣了這些故事及其內含的深刻觀念。隨著孩子逐漸長大,故事也深入心中,他們逐漸熟悉了它們,更能領會它們的美妙,以及更幽微的細節與意義。
隨著老師們談及星辰、風景、袋熊和沙袋鼠,以及祖先們的世界,他們建構起一幅共享的理解圖,為社群成員們揭示他們在一個富饒、美麗,時而恐怖的世界中的位置:這是你的身分;這是你出身之處;這是你出生前存在過的人;這是一切事物的全貌,你是其中的一小部分;這些是在和你一樣的人組成的群體中生活所要承擔的責任與挑戰。故事有著強大力量,因為它們得到信任。它們令人感到真實,因為它們奠基於許多代祖先傳承下來的最可靠知識。它們的準確、合理和一致性,運用蒙哥湖人社群及其祖先和鄰居所能獲得的,對人類、星辰、地景、動植物的豐富知識,再三得到檢證。
我們所有人都能獲益於祖先創造的地圖。偉大的法國社會學家艾彌爾.涂爾幹(Émile Durkheim)堅稱,潛藏在起源故事和宗教中的地圖,是我們自我認同感的根本。他說,要是少了它們,人們就有可能陷入極度強烈的絕望與無意義感,還可能因此自殺。難怪幾乎我們所知的每個社會都以起源故事為教育核心。在舊石器社會裡,學生向長老學習起源故事,一如日後的學者們在巴黎大學、牛津大學、巴格達大學和那爛陀寺,學習基督教、伊斯蘭教和佛教的核心故事。
但奇怪的是,現代世俗教育卻少了一套有自信的起源故事,將所有理解的領域串聯起來。這或許有助於說明為何涂爾幹所說的迷向、分裂和漫無目標在今天的世界隨處可見,從德里到利馬、從拉哥斯到倫敦皆然。問題在於,在一個全球緊密聯繫的世界裡,有這麼多套在地的起源故事爭逐著人們的信任與關注,以至於相互阻礙。因此大多數現代教育家都專注於故事的不同部分,學生則從一個個不同學科學習自己的世界。今天的人們學習的事物,從代數到現代史,再到編寫電腦程式碼,都是我們在蒙哥湖的祖先們不曾聽聞的。但我們和蒙哥湖人不同,我們幾乎不被鼓勵以舊時課堂地球儀串聯成千上萬張局部地圖,成為單獨一張世界地圖的方式,將知識結合成單獨而前後一致的故事。這使得我們對現實,乃至我們全是其中一員的人類社群兩者,都只剩下支離破碎的理解。
現代起源故事
不過……在點滴累積之中,一個現代起源故事逐漸成形。如同在蒙哥湖述說的那些故事,我們的現代起源故事,也是由我們的祖先採集而來,並歷經許多世代和成千上萬年的考驗與檢證。
當然,它和大多數的傳統起源故事不同。部分原因在於它並非由特定地區或文化建構,而是由全球社會超過七十億人民建構,從而匯聚了世界每一區域的知識。這是所有現代人類的起源故事,建立在現代科學的全球傳統之上。
現代起源故事不同於眾多傳統起源故事,它沒有創世神,儘管它擁有的能量和粒子,與眾多起源故事裡的諸神一樣奇異。如同儒家或早期佛教的起源故事,現代起源故事也是在說明宇宙何以如此。任何意義都並非來自宇宙本身,而是來自我們人類。「宇宙的意義是什麼?」神話與宗教學者約瑟夫.坎伯(Joseph Campbell)問道:「跳蚤的意義又是什麼?它就在那裡,如此而已,你自己的意義也就是你身在其中。」
現代起源故事的世界是更不穩定、更加動盪的,而且規模比眾多傳統起源故事的世界更大。而這些特性也揭示了現代起源故事的局限。儘管範圍遍及全球,它仍是十分晚近的,帶有青春的生澀和某些盲點。它在人類歷史十分特定的時間點產生,受到現代資本主義的動力,乃至其具有潛在破壞力量的傳統形塑。這足以說明它為何在許多方面,都欠缺全世界原住民族的起源故事所具備對於生物圈的深刻感受。
現代起源故事的宇宙是躁動、活潑、不斷演化而又巨大的。地質學家華特.阿瓦雷茲(Walter Alvarez)藉著詢問宇宙含有多少恆星,提醒我們它有多麼龐大。大多數星系都有一千億顆左右的行星,而宇宙中至少也有這麼多星系。這意味著(請先深呼吸)宇宙中有10,000,000,000,000,000,000,000顆(十的二十二次方)行星。二○一六年下半年的新觀測結果,則暗示宇宙中可能還有更多星系,因此這個數字後面還可以儘管多加幾個零。我們的太陽是這巨大群體裡不甚起眼的一分子。
現代起源故事仍在建構中。新的片段被增補,既有的章節仍待考驗或修整,鷹架或雜物也得清空。故事中也還有漏洞,因此如同一切起源故事,它也少不了神祕感與敬畏感。但過去數十年來,我們對自己生活在其中的宇宙理解得更豐富了,這或許還會提高我們對宇宙奧祕的感受,因為法國哲學家布萊茲.帕斯卡(Blaise Pascal)寫道:「知識如同球體;體積愈大,與未知的接觸面也愈大。」6儘管有著一切瑕疵和不確定,我們還是需要知道這個故事,如同蒙哥湖畔的人們需要知道自己的起源故事。現代起源故事述說全體人類共享的遺產,使我們得以做好準備,面對我們所有人在地球歷史這個關鍵時刻都要面對的巨大挑戰與契機。
位居現代起源故事核心的,是日益增加的複雜性概念。我們的宇宙是如何出現?如何產生出我們身為其中一分子的富饒事物、力量及生物?我們並不真正知曉宇宙如何生成,或是宇宙之前有沒有其他事物存在。但我們確實知道,當宇宙從一大片泡沫狀的能量中生成之際,它是極為簡單的。而簡單至今仍是它的預設條件;畢竟,我們的宇宙絕大部分都是寒冷、漆黑、空無的空間。儘管如此,在如同我們星球一般特別不尋常的環境中,卻存在著完美的金髮姑娘情境(Goldilock conditions),就像金髮姑娘童話故事裡的小熊麥片粥那樣,既不太熱也不太冷,不太厚也不太薄,卻恰好適合複雜性演化的環境。在這些金髮姑娘環境中,愈益複雜的事物在千百億年中產生,它們有更多的活動部位,內在關係也更加錯綜複雜。我們當然不應誤以為複雜的事物必定優於簡單的事物,但複雜性對於我們人類確實重要,因為我們十分複雜,而我們如今生活於其中的活潑全球社會,正是我們所知的一項最不尋常的複雜事物。因此,理解複雜事物如何產生,怎樣的金髮姑娘情境讓它們得以產生,是理解我們自己和我們今天生活的世界的一個絕佳方法。
更複雜的事物會出現在關鍵轉捩點上,我會將這些事物中最重要的稱作「門檻」(threshold)。門檻形塑了現代起源故事的複雜敘事。它們凸顯出重大的轉捩點,此時既有的事物被重新整理,不然就是被改變,以創造出某些不同於過去的「新興」屬性、前所未見的特質。早期的宇宙沒有恆星、行星,也沒有活機體(living organism)。隨後漸漸地,全新的事物開始出現。行星由氫原子和氦原子創造出來,新的化學元素在死星中產生,行星和月亮
運用這些新的化學元素,從成團的冰和灰塵中形成,最初的活細胞從這些崎嶇行星中的豐富化學環境演化出來。我們人類是這個故事的重要一環,因為我們是地球行星上生命演化與多元化的產物,但在我們簡短而非凡的歷史進程中,我們開創出了這麼多全新型態的複雜性,使得我們如今看來似乎主宰了世界的變遷。比先前更新穎、更複雜,具有新興屬性的事物出現,看來總是跟嬰兒誕生一樣不可思議,因為宇宙的總體趨勢是傾向更不複雜、更雜亂無序。最終,那種愈趨雜亂無序的傾向(科學家稱為「熵」[entropy])將會勝出,宇宙將成為某種毫無模式或架構的隨機混亂。但這仍在非常、非常久遠之後的未來。
同時,我們似乎生活在一個充滿創造力,精力旺盛的年輕宇宙。我們的第一個門檻──宇宙的誕生,和我們現代起源故事的任何其他門檻一樣神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