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我是一尾泅泳的小魚
朱嘉雯
身為中文系的人,自從十三年前,經典通識的概念開始在我的心中建立以來,我已經逐漸領悟到跨越教學與研究的門檻,將世界文學廣納為畢生研讀課題的重要性。也是在那樣領悟的當下,我有機會開設「珍.奧斯汀:傲慢與偏見」這門課。其後,陸續有「托爾斯泰:安娜卡列尼那」、「D.H.勞倫斯:查泰萊夫人的情人」、「紫式部:源氏物語」、「鮑里斯‧巴斯特納克:齊瓦哥醫生」、「雨果:鐘樓怪人」,乃至於歷屆諾貝爾文學獎得主作品,像是石黑一雄的《長日將近》……,以及目前正在講授詹姆斯‧喬伊斯的《都柏林人》,和依序錄製磨課師的「托爾金與《魔戒》」。
「經典豐富了我的人生」這句話,在他人眼裡可能是一句老生常談,但是在我,卻是切身的體驗。我像是沉浸在大海裡的一尾小魚,那大海便是來自世界各地的經典之作。有時海底平靜如暖陽,讓我忘了自己身在何處;有時突來驚濤駭浪,而我也必須用生命和過往總結的人生經驗與歷練,和它奮力搏戰!每當我在課堂上,與同學們分享所有的閱讀心得、分析與感悟時,美好而充實的心靈滋養,曾經帶給我無限的幸福!就像是仰望著海面上耀眼的星光,或是坐擁一片屬於我,也屬於同學們的豔麗霞光。我們擁有文學,便擁抱了深刻而廣袤的全世界。
我夜以繼日在備課研讀與撰寫教材中,感受到經典給我的力量。尤其是當修課的學生絕大多數並非來自文學院時,我需要以加倍的能量和絕對坦承的生命體驗來展開一幕又一幕全新的經典閱讀視野,那好像是一場有一場悠遠的旅程,我是最快樂的導遊,希望引發大家對文學之旅的終身探索和興趣!這所有的千里之行,都始於「珍‧奧斯汀」(Jane Austen, 1775~1817)。
面對女作家所環繞衍生出來的各項議題,我在本書中,盡可能地展開了廣泛的探討,並且扣緊作家的每一部作品用以分析其間衍伸出來的文學議題。除了解讀她最為人所稱道的《傲慢與偏見》之外,同時也將閱讀的領域延伸到其他五部長篇小說,甚至於觸及她的少作《愛情與友誼》(Love and Friendship),與臨終前來不及完成的遺作《桑迪頓》(Sanditon)。本書的「後記」還有《蘇珊夫人》(Lady Susan)的評析。我們藉此機會審視了這些作品與時代的特殊對話關係,其間也論及十八世紀末到十九世紀歐洲的政治風雲、文藝思潮,乃至於威爾斯親王攝政階段(1811~1820)到維多利亞女皇執政時期(1837~1901),英國整體的社會文化發展概況,以便進一步討論這位女性小說家的寫作與其時代社會的辯證關係。並且將許多與珍.奧斯汀同步馳名的男女作家及其作品羅列比較,以突顯她與眾不同的文學風貌。同時舉出英國女性主義先驅維吉尼亞.吳爾芙(VirginiaWoolf, 1882~1941),與小說兼劇作家威廉.薩默塞特.毛姆(WilliamSomerset Maugham, 1874~1965)等人的解讀與分析,希望漸次深入珍.奧斯汀的小說世界。
奧斯汀文學是一個與拿破崙同時代,卻出奇地優美、歡樂、恬靜、雅致如田園詩般的生活天地。女作家自幼便在午茶時光與晚餐後,偎著壁爐對家人們朗誦自己編寫的故事;也在清晨拂曉時分,彈奏一段簡單而優美的鋼琴曲,作為一天生活的開始。而令她們更愉快的舉動,則可能是玩著從屋後綠草坡上翻滾而下等不合淑女規範的遊戲(《諾桑卡修道院》Northengcr Abbey)。那時候最令人興奮的社交活動是一場又一場華麗而又歡暢的舞會。當蕾絲裙與小步舞曲相擁迴旋到分不清水晶燈與絲絨地毯的方位時,愛情的冒險也正在逐步醞釀。張愛玲說:「一個人在戀愛時最能表現出天性中崇高的品質。這就是為甚麼愛情小說永遠受人歡迎—不論古今中外都一樣。」然而《傲慢與偏見》裡的伊莉莎白小姐與達西先生,顯然早已具備了「天性中的崇高品質」,但是卻因為各自擁抱著主觀強烈的優越意識,使我們終究無法分辨進駐在他們心靈孤島裡的嚴防,究竟是傲慢?還是偏見?
幸而這內化了的高貴品質,投射出自省與自我認知的能力,使得他們在珍.奧斯汀的異想世界裡,敞開了社會風氣與階級制度的封閉門屝,翻身泅泳於溫暖的愛情之海,兩個高貴而又孤獨的生命終於相互依偎。從相遇、誤會,到彼此理解,進而相知相愛,整部小說就像是一場優雅的雙人舞會。當兩個巨大的主體藉由自我省察而慢慢地放下了心中長期根深蒂固的傲慢與偏見,愛情才有了迴旋的空間。知己,是生命中的一面鏡子,而且特別容易反映出自我性格中優美的部分。在珍.奧斯汀的小說裡,愛情也如同一面鏡子,它照見了使我們孤獨的迷霧,那遍布周身的迷霧一度讓我們無法真正看清自己,也看不見真實的對方。在迂迴曲折、痛苦掙扎的過程裡,伊莉莎白終會撥開雲霧看見生命中的達西,而經歷了一連串的狂悲與狂喜之後,伊莉莎自修正了自己的偏見,達西也放下了心中的傲慢,兩人之間,那座隱形的城牆便在一夕之間為了所愛而傾倒,奇蹟似的火花乍然綻放,如荒野般枯萎的生命在曾經是最落寞的角落裡逐漸甦活繽紛開來……。
這位「英國文學史上最出色的女主角」──伊莉莎白.班奈特(E1izabeth Bennet)實現了珍.奧斯汀的疾呼:「沒有愛情千萬不要結婚。」為了那個婚與戀之間無法達到圓滿結局的時代;為了金錢成為橫阻在人們心中的價值尺度;也為了多數女性的弱勢處境,珍.奧斯汀用藝術化的方式補償了現實的缺憾。儘管具有政治傾向的讀者對於小說中澆薄的時局觀察與社會意識頗有微詞,然而事際上,只要我們夠細心,仍然可以體察到拿破崙席捲歐洲所帶來的威脅感,早已悄悄地化身為英挺的軍官與士兵,駐紮在班奈特家附近,正擾亂著五姐妹的心。珍.奧斯汀就這樣以精細語言透露出她的形塑超越了對於戰爭、階級、權力結構與產經模式的直接評述。
她的社會觀照取自英國鄉間的三、四戶人家,用精雕細琢的功力,在一般人以為一成不變的日常生活裡,開鑿出接二連三的新鮮情事,那些用笑容和禮貌包裝的挪揄與嘲諷,成為她的文學利器,使她在不說教的氛圍裡,靜靜地期待著工業革命、美國獨立、法國大革命、拿破崙戰爭等長期動亂之後,還有更大的破壞到來。屆時,不合理的傳統道德觀念與鄉紳貴族的虛偽及愚蠢,將一併從人們的心底深處廓清。在此之前,珍.奧斯汀所能做的,是面對眼前諸多的荒謬與矛盾,好好地嘲弄一番,她說:「誰還會懷疑以後的一切呢?當青年人想結婚,他們只須堅持就可以貫徹他們的意願,不管他們如何窮困,如何魯莽,以及最後幸福的可能性如何之小。以此終篇或許是不道德,不過我相信那是真理。」(《勸服》Persuasion)
在珍‧奧斯汀的時代,女性也許還得噤聲一段時間,然而她們靈動流轉的眼波,卻足以使得小說美學的敘事途徑在無聲無息間轉了個彎。誰道歐洲諸城的陷落、古典貴族文明的傾覆,不是為了成全一名鄉村女子的愛情故事?而她,卻依舊玩著從屋後綠草坡上翻滾而下的不合淑女矩度的遊戲,渾然不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