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版序
《天吾手記》原叫《融城記》,寫於二○一二年冬天,起因是參加了當年台北文學獎年金獎的申報,另一個原因是二○一一年第一次去台灣,受到了觸動,便自大地張織了一個雙線的故事,一部分是在台北發生的,因為我只去過台北。
昨晚我做了一個夢,夢見了上學時候的事情,好像是因為考試的分數正在焦慮,醒來發現自己已三十六歲,夢中的人與事已經過去了二十年,往日不可追,這真是隨著年齡的增長越來越清晰的痛苦,我已經度過了自己的青春,再也沒機會重來了,它只是一種記憶,一種而今的原因,一個遠處的他者,一種談資,一塊素材,人生無意義的焦慮就是在這種回望裡顯現的,你可以選擇耗盡自己人生的方式,但是最終的意義為何,確實搞不明白。寫《天吾手記》時並不知道這點,那只是想成為名作家的一種嘗試,或者說是實現夢想的努力,究其實質到底是何種文學,自己並不敢擔保,寫得倒是認真的,投入的真情實感也是不少,其間也有台灣朋友無私的幫助,如果現在寫這個故事會寫成什麼樣,也許會包含更多的謹慎,不對,也許乾脆就不會寫的,如此想來,那時的莽撞和急切也有些用處,就是到底留下了一部小說,回望時又多了一件可以望見的東西。
我對台灣的瞭解實在很皮毛,所寫下的台北部分極多是自己的想像,怎麼寫了這麼長,我也有點納悶,可能當時確實對想像台灣有一種熱情吧,S市的部分也不能說是特別瞭解,只是想像的策略略有不同。這部小說在這點有另外一個意義,就是我正在練習通往自己腹地的方法,其中出現的人物有的在我後來的小說也出現過,雖然可能只是個名字,但是在小說中,一個名字可以代表很多東西。這次在台灣出版的版本,我曾在二○一五年年末通改過,題目也是那時候調整的,閱讀的感覺可能比原來稍好,文稿比最初消瘦了些。我應該還會寫小說的,從二○一一年開始到現在,每一篇小說、每一部小說都在暗處相互關聯,我的生命就耗在這上面,所以每一個東西都像是浸透了時間的手巾,花時間擰一擰,總有有點水出來。
寫完《天吾手記》初稿時,我曾手舞足蹈,興奮異常,現在卻可以冷靜地談論此事,因為人類的內心是極複雜的,那個瞬間為什麼那樣,現在是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了。我確實對別的事情沒有太大的熱情,觀察生活和書寫生活可能是逃離生活的最好的方法,因為每當如此,生活這種偉大的存在就在腦中一點點消融了。
雙雪濤
二○一九年四月六日星期六
推薦文
我像一顆墜落的星,不停地穿過夜空尋找你
在世故和勇敢之間,這是一本勇敢的書。如果你輕視愛情,必然鄙夷勇敢。但《天吾手記》證明了雙雪濤是讀者可以交心的作者,如果你經歷過艱苦煎熬,不敢言希望,他會為你說出來。
雙雪濤說,《天吾手記》向村上春樹致敬。學者王德威評道:「村上作品善於處理日常生活的小奇蹟。淡淡的奇想懸念,似曾相識的邂逅與分離、無可承受之輕的生命思考,曾被一個世代的全球小清新讀者奉為經典。但同樣的裝置放在雙雪濤的鐵西世界裡,畢竟格格不入。他早期的《天吾手記》就有這樣的毛病。」《天吾手記》確有村上春樹常用的冷硬派偵探奇幻冒險框架和元素。但村上春樹是不是一個止於小清新追捧的過氣暢銷作家,而《天吾手記》是否受村上春樹之累,把日本資產階級風花雪月的小清新,誤放進中國無產階級集體痛苦的大敘事?必須先釐清這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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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天吾手記》要致敬村上春樹,非如此不可嗎?雙雪濤短篇〈自由落體〉裡,高中生小鳳說,因為父母行醫忙碌,總不回家,寂寞的小鳳總賴在鄰居家吃飯,聽鄰居拉小提琴聽得出神。一夜鄰居猝病,經父親手術,死了。隔天小鳳悲痛夢醒,只聽見父母在抱怨這事妨礙了升遷,也不懂小鳳有什麼好難過。同學胡波由此明白了她的孤寂,暗自感謝她說了這個故事,因為兩人雖熟,但要原原本本說自己的事兒,這還是頭一次。但小鳳卻說這事沒發生過,是小說裡的,「我順口胡編,把我爸媽編進去了。」胡波是否被耍了一記,而小鳳是否存心撒謊耍人呢?
兩人平日裡都不說自己的事,它們全是痛苦難言的祕密。別人看得到那些表面的情節,以爸媽的觀點,批判小提琴手犯錯死在不該死的節骨眼妨礙我,斷言小鳳的悲傷無的放矢,為賦新辭強說愁。就好比人說「村上春樹還有什麼呢,就小奇蹟、小清新嘛」。所以,當事人唯一說出來的方式,是透過別人的故事,彼此達成理解。村上春樹的小說表面寫實,實是象徵,往往借配角的故事,隱喻主角的祕密。《天吾手記》前往內心的捷徑是借道村上春樹,真相只能假謊言之口道出。原原本本說自己的事兒,《天吾手記》還是頭一次,至今或許也是最後一次。
非如此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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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按照雙雪濤小說在台灣出版的順序閱讀,少作《天吾手記》反而晚出,就像一批順序顛倒的信,因倒敘而更添懸疑和張力。讀者先讀到雙雪濤《平原上的摩西》當中的同名短篇,寫一樁殺警懸案多年後起死回生,寫一個在婚姻中臥底多年的女畫家,驚心動魄。結尾筆鋒一轉,主旨竟然是要寫故事邊緣一張蒼白模糊的少女小臉。多年前引起警察蔣不凡辦案被殺,只因為少女李斐一心完成青梅竹馬莊樹的願望。李斐因為與莊樹自小分離,相信只要心念夠誠,海水就會在你面前分開,讓出一條乾路,讓你走過去,天涯海角總會相見。而多年後,重啟懸案果真把莊樹帶回李斐面前。連環凶案錯中有錯,只為成全李斐相見的心願。
〈平原上的摩西〉結構上聲東擊西,和主旨「念念不忘必有回響」,都令人想起《1Q84》的主角青豆雅美與川奈天吾。青梅竹馬闊別的兩人,各自從1984年誤入了岔開的平行時空「1Q84」。別人告訴青豆,她會來到1Q84,是因為和天吾強烈地互相吸引。青豆覺得天吾不可能記得她,男人說,天吾不但記得妳,而且正需要妳,他除了妳一次也沒有愛過別的女人。他叫青豆不要害怕,青豆連自己在害怕都無從察覺。
〈平原上的摩西〉極少著墨兩人關係,李斐心念再誠,遂也顯得虛浮,到底為什麼李斐執著愛莊樹?讀者期待《天吾手記》解開謎底。《天吾手記》的英雄夢幻冒險,中國新科警察李天吾搭檔老鳥蔣不凡辦案,見識社會的暗黑,原來會破的案子都是沒警察罩著才會破。他在陌生女子突如其來的追求中進退失據,想要接受又似有阻礙,一面休假照顧住院瀕危老父,逐漸適應了女友的熱情關愛。一夕偕蔣辦案遇險,李穿過瀕死冰湖,來到異國的台北,邂逅邁向死亡的少女小久。一邊限時一百小時尋找故人,打聽線索「台北市比101大樓還高的教堂」;一邊陪伴孤寂又熱情的小久完結從小學到成年的幾樁無望情債。奇異地,天吾前半生的各種片段,都在台北重組為新的面貌出現,小久的愛情也儀式性重演了天吾的悲劇。藉書店裡一本朱天心《擊壤歌》的台北少女心事,招魂故人,再活一遍。未竟的思念,在此完成告別。渴望與哀傷不再浮游無影,終於著了實,有了根柢。台北讀者初看或會著眼於「你說的台北不是我的台北」的違和感。但與其指責穿越劇考據錯誤,不如去看歷史劇吧,不同類型各有其倫理關懷。等讀完恍然大悟書中的台北為何物,忘了文化鴻溝誤會,再思前想後,它會讓讀者發炎劇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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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上春樹的井,雙雪濤的湖。
雙雪濤《飛行家》中的短篇〈光明堂〉結尾,主角落入冰封的影子湖,審訊者變成六鰭怪魚,胸前帶爪,主角與之格鬥。《平原上的摩西》的〈詩人〉結尾,客運司機利欲薰心,結尾化為湖中六鰭怪魚。當現實撒謊,破綻百出時,維繫謊言的方法就是懲罰說真話的人。於是主角陷於思覺失調。湖裡是精神世界,入水後一切打回原形,眼前就是不可碰觸的祕密真相。
無論處境如何艱苦,外人總覺得反正貧民窟大家一樣慘,男主角也自以為適應良好;只有湖能揭露他內心的損壞之深。〈自由落體〉裡,小鳳在泳池中向胡波告白,胡波打岔否認。〈走出格勒〉裡,煤山積水成湖,一路誘惑主角男孩的少女老拉,結尾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水邊露出一隻手,男孩抓住拖出一個陌生溺水少女,背負她去求救。在男孩眼中,溺水少女臉龐清秀,鼻子小巧精緻。從旁觀者看來,那屍體嚴重腐爛。我想起多年前中國花兒樂團主唱,描述讀書時前女友變心,「別瞧外頭看著挺好的,其實裡面連根兒都爛了。」男孩看待老拉和溺水少女是同一人,既想拯救脆弱可憐的透明感少女,又恐懼背叛和被拋棄,就像如花少女秒變腐屍。
雙雪濤短篇〈跛人〉中,少女劉一朵像《麥田捕手》主角般,邀男友逃家奔向美夢,其真相卻是她用性愛控制男友、交換保護。保護容易嗎?〈平原上的摩西〉母親教幼子莊樹,你要保護李斐。說來理所當然,然而在人人遭受踐踏不能反抗的高壓社會裡,這最容易的誓約竟可以難如登天。少女劉一朵遭陌生人施暴,便遷怒怪罪男友「不保護她」,將挫敗投射為對男友失望,在他恥辱傷口上撒鹽。純愛是英雄主義,但不平等之下,沒人能保護別人,他註定令愛人失望,這是男人深沉的恐懼。
書中女人並不是真人,而是主角愛別人的能力。在後來的作品中,它已經消耗磨損,不再灼燙。青豆在害怕愛,但自己不知道。《天吾手記》不知害怕,透過預設天吾與小久兩人的限時必死,凡事都自由奔放一無阻礙。《平原上的摩西》非常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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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吾手記》和《1Q84》的距離,就是和雙雪濤其他作品的距離,是解讀雙雪濤小說世界的鑰匙。《1Q84》全靠偶然令男女主角重逢。如果以幾米的作品來譬喻,就是一九九九年的《向左走.向右走》,偶然,像個全能好媽媽,眷顧他們、捉弄他們,引領他們走向快樂結局。在被追殺的陰影下,希望仍舊樂觀振翅。但幾米十七年後的《忽遠忽近》揭曉,男女主角就算心存思念,去找對方仍舊千難萬難。現實是,他們不會在一起的機率,大於百分之百。現實完全違背讀者的善良期待,其實男女主角不找對方,就算遇到也不挽留對方,就算挽留了也不說真心話,就算說了真心話對方也裝耳背沒聽見,回家喝醉睡一覺就當沒事。
《天吾手記》裡,李天吾為尋找失蹤的至交女同學安歌,所以當了警察。他把生涯交託在找安歌上,有了前述的現實基礎,顯露押上這籌碼的重量石破天驚,也不輸王小波《黃金時代》文革中下放知青王二竟敢獨排眾議跟人稱破鞋的陳清揚好上了。心理學者薩提爾在《當我遇見一個人》書中說,人們都著重研究病理,其實更應去發現健康狀態是怎樣的。這當中,她定義「信任」是「一種特質,允許一個人主張自己的想法、願望、感受和知識,而不害怕遭到其他人摧毀、波及或抹煞,也不害怕傳達給另一個人」。《天吾手記》的底氣,就是信任。李天吾少時陷落在自己的困境中,看不見安歌的困境,安歌也順從了,沒有透露自己也處於崩潰的極限。李天吾傷害了安歌,但因為安歌的告白,所以他沒覺得安歌不想被他找到。再千瘡百孔,在這點上他是一個尚未崩壞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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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吾手記》是雙雪濤小說世界的動力核心。如果少了《天吾手記》的痛與愛,〈自由落體〉的胡波聽小提琴手故事就只是被耍了一記,小鳳就只是存心撒謊耍人,如胡波深信「人和人之間有著永恆的距離」,在這世界裡不是肥羊就是騙子,不是吃就是被吃。你我都毫無價值。
有了《天吾手記》,後來作品未明說的悲痛才從虛空中現身。少女們忽然走出紙頁,口吐冤情:
〈平原上的摩西〉裡,李斐訴說她的祕密思念如何分開人海、得以和莊樹重逢。而莊樹說,如果不是為了辦案,也不會來找她。
〈走出格勒〉裡,老拉反覆用鋼筆為餌誘迫暗戀的少年陪她。而少年反覆索討鋼筆,一心只想拿了回家。
〈自由落體〉寫小鳳面臨被父母送去留學,不願分離,哀求胡波留她下來。而胡波聽而不聞,只顧計較她說她腳抽筋是不是騙人。事後說,沒過多久就把她忘了。
又寫胡波成年後,老同學張舒雅藉口挑選新衣約他,胡波拒絕。上床後隔天早餐,胡波說要走了,張舒雅說要再吃個蛋。胡波說去探病,張舒雅要跟,獲准,這蛋就不吃了。說明吃蛋只是藉口挽留他。
中國自古歧視婦女,相信女人無權向男人求愛。張愛玲小說〈傾城之戀〉說:「本來,一個女人上了男人的當,就該死;女人給當給男人上,那更是淫婦;如果一個女人想給當給男人上而失敗了,反而上了人家的當,那是雙料的淫惡,殺了她也還污了刀。」錢鍾書小說《圍城》令妻子心死的一句話,就是丈夫撇清責任說「當初是妳千方百計嫁我」,理直氣壯把婚後問題全歸咎她下賤算計活該。女人告白失敗,不只得不到愛,連尊嚴也一起丟失,屈辱感大到無以復加。要跨出這一步身涉重險,只能繞道而行,找藉口勾搭男人。無論辦案,鋼筆,腳抽筋,選新衣,再吃個蛋,都是藉口。小說為了生藉口,〈傾城之戀〉香港傾覆了,《1Q84》邪教和暗殺組織對決了,《天吾手記》和〈平原上的摩西〉血祭開啟了靈界。儘管女人千方百計,而雙雪濤各篇男主角都仍執著於藉口,女人在示愛,男主角假裝渾不知情,膽顫心驚把藉口貫徹到底,唯獨《天吾手記》作出超越。
〈自由落體〉寫胡波寄了鋼筆給獄中父親,父親回信也討鋼筆要看一看。可是鋼筆被監獄退件了,因為可作凶器。鋼筆隱喻小說中的男女主角,一方給出愛,一方想得到愛,都盡了力,可是最終誰也沒收到。
男人們失去了回應愛的自由。因為,愛,可作凶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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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就是民主,容許別人和你平等。不愛就是心存防備,深怕受暗箭所傷。《世界如此險惡,你要內心強大》、《你的善良必須有點鋒芒》等設防指南在中國和台灣暢銷,顯示了剝奪信任感有多廣泛。集體痛苦,絕不限於瀋陽鐵西區為政策所拋棄的無產階級,是在階級不平等的壓力下,全民鋒芒互指。
村上春樹《沒有女人的男人們》中的〈Yesterday〉,重考生阿明經歷了喪失自我的剝奪過程,無法再靠近青梅竹馬戀人一步,甚至千方百計找藉口推開她。女主角說:「我常常做同樣的夢。我跟阿明坐在船上。長途航海的大船。只有我們兩人在小船艙裡,那是深夜,圓形的窗外看得見滿月。但那月亮是由透明的漂亮冰塊做成的。而且下面一半沉在海裡。『那看起來是月亮,其實是冰塊形成的,厚度大約二十公分的東西。』阿明告訴我。他說:『所以到了早晨太陽出來的話,就會融化掉。趁著這樣看得見的時候,不妨好好欣賞喔。』」
留戀美麗短暫的冰月亮,透露了女孩想靠近阿明、卻預感分手的悲哀。小說也藉此點出,阿明在表面推拒底下,相同的恐懼和渴望。《天吾手記》就是雙雪濤的冰月亮,是當初眼睛仍凝視渴望的時候,後來就剩失望和恐懼了。後來他往深處寫,寫得精采成熟,痛處潰爛得深不見底。使讀者望著《天吾手記》那飽漲盛滿童話的眼神,會因預感,會因為不忍其失望,而哀傷難已。
《天吾手記》如冰月亮,在你見到它時,其實它早已消融。對愛的渴望雖然難以壓抑,但為了活下去,我們難免在沉默中一天天失去它。稍縱即逝,所以珍貴。
盧郁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