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著重憂鬱〈或自戀?〉本質的探索,近鄉情怯
林俐伶
終於,一本從理論細看佛洛伊德曾經想說卻又因不知名原因而沒有多說的中文寫作問世了!在世界各地,不少因「回歸佛洛伊德」而重新發現重要理論的理論家是從這樣的視角開始的,法國的拉普朗虛的「回到誘惑理論」即是一例。
感覺起來,蔡醫師以這本專書為佛洛伊德立起一面鏡子,照著他還有些害怕看到的東西......
在診療室裡,在意個案的治療師經常會遭遇到一種需要去體會個案的內在,原來到底是有一種「有」的特質還是「沒有」呢?做完工作後,是否在下一次的相遇一切又歸諸原點呢?失落與空洞的關係究竟是什麼?難道每一次與治療師道再見的失落,就讓人回到空洞裡了嗎?榮裕預設了失落造成空洞,直觀上確是如此,假如我們轉一個角度看,失落,是失落了自己原本的想像與自以為的「具有」卻未真的擁有,空洞似成必然。書的前半,透過對「原初場景」和「陽具欽羡」之臨床有效性地闡述,榮裕把焦點清晰地從「焦慮」轉向對「失落經驗」的探討。
失落呈現的空洞是主要場域,而嬰孩在這種註定存在的空洞或陰影裡,做為舞台或家的感受,並在這個基礎上為了活著,而展開如麥克巴林(Michael Balint)所說的,創造區和原誤區般的自戀所發動的創造。這些創造能使用的材料就是自己的身體,這讓性學的發展如何被運用,是否性倒錯或戀物,有了活動展演人生的舞台。
既然要講「失落」,我們自然要看人心會對失落的經驗做些什麼。這是我們在理性邏輯上做的推演,佛洛伊德不只是推演的大師,他其實從照顧並觀察自己孫子的心情與行為得到了一些線索:
文明誕生,小孩面對母親的「不在場」,他無法做決定母親是否「在場」陪他,他只能被動承受,卻發展出文明的遊戲,來處理這失落的情緒。相對於本能的原始衝動,在面對失落時衍生出來的文明舉動,讓他在母親離開時,沒有出現抗議的舉動。甚至在丟出和拉回裡,是他主動做的,而拉回來時的愉悅感,讓原本是失落和抗議的戲碼,卻改變成自覺得可以控制,有失去也有復得的愉悅。......這一切都是在他的主動下發生的,這種主動感是很自戀式的,卻是一種偉大的發明。相對於自戀式的抗議和破壞來說,多了創意的層次,這是佛洛伊德對這遊戲的第一種詮釋方式。第二種詮釋是,小孩的這種遊戲具有報復母親的意味,把客體丟開,但自己再愉悅地撿回來,好像是對母親說,「好吧,你就走吧,我不需要你,是我把你丟離開的。」對於這遊戲的詮釋方式,可以說替後來的遊戲治療開了眼界,經佛洛伊德這麼一說,遊戲多了文明史裡的意義......
當然,我們不僅能創造文明,我們也是野蠻的能手,許多臨床家會把逼視野蠻的精神放到看見焦慮、邊緣、衝突、矛盾的戰場。佛洛伊德總是會提到但沒有做更多的著墨的,是榮裕書中一再說明的「憂鬱」的部分。也許,文明與野蠻本為一體,焦慮與憂鬱本為一體,而且自戀不僅只特屬於野蠻,它也可能是開創文明的原動力:
佛洛伊德對於 fort-da 遊戲的兩種詮釋,指出兩種重要的面向,人在面對失落時,以主動反轉被動,並以文明的方式,如遊戲,來展現失落時的報復舉動。第二種詮釋意味著,是發明出種種方式,文明地處理愛恨矛盾和失落,包括症狀的呈現,相對於原始人性本能的赤裸裸直接流露。
就這樣一段又一段,一篇又一篇地,蔡醫師為精神分析的讀者抽絲剝繭,揭開一些佛洛伊德已稍談到且深具臨床意義的概念。本書的文字有一種邀請感,邀請讀者從各個角度、面向再多做思考,是一本可以慢讀慢想的書。
因為慢,我們可能可以感覺到一種常在分析情境裡分析師與被分析者會經歷到的共同感受:近鄉情怯。榮裕寫道:「......後來的人生裡,何以有著超高的理想卻是殘酷的失敗者,如同佛洛伊德所說的處於『潛意識的悲慘』,如何能在分析治療過程裡,走到『意識上的不快樂』呢?」(p. 24)這與寇哈特的「悲劇人物 (Tragic Man)」相呼應,要讓意識去走那一段路,去對接上自己潛意識的悲慘,挑戰著一個人深入感受自己的能力,其實相當不容易,多數人滿是恐懼,需要一個他者同行,這是寇哈特講「自體客體(selfobject)」的概念,這個同行者同時承載著希望與恐懼。
人格的課題和前述的自戀和邊緣,加上不滿的抑鬱,它們有不同程度不同比例的結合,這是古典理論不足之處,回頭來看安娜歐(Anna O.)、朵拉(Dora)和狼人(Wolf man),都有這些傾向沈沒在背景裡。前台戲則是呈現出各種歇斯底里和強迫症等,如果潛意識裡也有前台和背景,說佛洛伊德一輩子是描繪前台戲的內容,也是不為過的說法,那些精細的想像和描繪,加上臨床經驗的萃取,建構了古典理論的重要基石。
以前台戲與背景為比喻,看「焦慮」與「憂鬱」兩件事是具革命性的看法。因為醫學界線性及系統性的求知方式,往往使得焦慮與憂鬱被「分類」開來,榮裕以看見佛洛伊德(而非他的知識)為本,試圖看見人,一整個人。其實,我可以邀請讀者直觀地想:「你的焦慮背後沒憂鬱嗎?」再問,一個沒有憂鬱的人是怎麼回事啊?這裡說的不是嚴重憂鬱症患者,如榮裕所說的是另外一群,動力可能來自於有些血腥似的矛盾的人,我姑且稱之為「矛盾者的生命力」,寇哈特關注分析過程中生命力的流轉, 「生命力的憂鬱」和「生命力渺茫的憂鬱」是不同的,矛盾者有壓力,榮裕的「創意地處理壓力」一說,讓我想到自體心理學傾向把觀察到的臨床現象,盡量當成個案自己創意地處理他的某些經驗,即使是聲稱令他受苦不堪的症狀亦然,有一本書,名為《受苦的陌生人》(The Suffering Stranger, Orange, D., 2011)展現了這樣的精神。當我們視眼前這個人的所言所行為「陌生的」,自然而然地,他所呈現的即是他在你眼前這個舞台上之所創,因為他是陌生的,你不能對他下任何斷言。
治療中的陌生時刻往往是驚悚的,也是動人的,本書的其一案例(p. 58)裡說到,有一個突如其來的臨床時刻,個案要治療師握住他的手,蔡醫師寫得生動,我聯想到寇哈特的同事好友安娜.歐因斯汀曾在一篇文章中詳細地寫出一個立刻要分析師擁抱她的案例,分析師的不行動引發了強大的情緒與行動反應,但安娜在過程中,緩緩地說著一些話語,試著要了解當下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原來當下被啟動的是一個童年的記憶:個案在一次多人的耶誕慶祝會上,因為和別的小朋友玩,她的衣服被撕爛了,那個半裸著站在眾人面前的女孩曾經渴求母親衝上來抱住她、拯救她於無地自容的羞恥中,但是沒有人來,安娜「同感詮釋」的話語足以如迪士尼故事中的仙子婆婆,魔法棒繞出一圈圈如「擁抱」灰姑娘的煙霧,在新衣出現之前。寇哈特說,科學是發現、說明並了解已存在的;藝術則是無中生有的創造,富有情感、意義,即使不完美,也是無可取代的。我想他不是無端端地闡釋這些,如果我們以近似科學的精神,把個案帶來診療室裡的,視為原本已存在的現象,去試圖了解,再融合一種不免地在臨床時刻中兩個人的交手,也是一種藝術的創造,這裡會有個案的魔法加上分析師的魔法。
再一次地,榮裕慷慨地以他的文學筆觸送給我們那對某種臨床技術無可取代的想像:
森林之外的地帶,由於缺乏經營和能量的貫注,幾乎是沙漠的模樣,那是失落和空洞的結果。我想像葛林所描繪的,個案面對生活的死寂,要處理的技術不是詮釋,而是同感......我想到的同感技藝的圖像,......治療師的了解,最後能夠慢慢引出小河,有綠洲在黑森林外的沙漠裡長出來......
最後,本書以米蘭.昆德拉的小說《對微不足道的禮讚》為主體,穿插說明許多書中提到的精神分析概念,分析著亞瀾,想像著昆德拉,當然還有詩意的榮裕,我單純地喜歡這一句:「昆德拉變得很冷酷,也許他寫每一個字後,都要搓揉著手指,溫暖一下自己的心。」詩人,是有魔法的。
林俐伶
美國及國際精神分析學會精神分析師
臺灣精神分析學會副理事長暨執行委員會委員
秋隱精神分析工作室負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