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任博克教授「代序」
人頂多百春,能夠多年醉生夢死,翛然往來,不亦樂乎?所知雖不過一忘字,亦可謂真知;相忘於江湖而不忘所始,即是未嘗忘此忘本身之虛而委蛇矣。不忘相忘,相忘不忘,相忘以生,以遊無窮,不亦悅乎? 因此溺醉南華三十三篇,日常讀之,夜間思之,課中講之,書上譯之,始終不見其盡頭,甘心振於其無境,大樂攖於其滑疑。此事難言,刺入個人心身最內玄關穴道,盡身痛快而六神無主,萬事通交而獨與往來,忘天地而必有分,參萬歲而無與言。吾安得忘言之人而與之言哉!
初見賴錫三教授,則是本人此生大驚喜之一。實似曾相識,深感不可思議,如未料而身突在家鄉,若無望而人忽逢知音。事先未知此世居然有此奇人在,暮旦逍游莊生大海,日夜吐納南華一氣,為學深博而親切,為人脱俗而老實,稍帶野氣而大懷斯文,遠立雄志而處世簡樸。每次與此異母兄弟碰面,談心談事談書談世談莊談佛,彼此不知其誰何!一以己為牛而以彼為馬,一以己為馬而以彼為牛,一以天地為一馬而以萬物為一指,一以天地為一指而以萬物為一馬,一以己為周而以彼為施,一以己為施而以彼為周。此境界難得可貴,可遇而不可求!
後來參加賴君學術活動,慢慢更了解其思想豐富,分析細微,視野廣闊,關懷敦厚,多多互動,稍認其思路,而後社會文化各種現象觀察,現代中外學界脈絡,自彼觀之,啟發甚大,收穫滿載。
之後幸有機會請賴君來訪問芝加哥大學一年,更進一步一起玩耍學問,深入莊周、天台各種玩樂三昧。旁欣其課內課外與美國學生棒喝解惑,未知其同時另外偷偷在外面大遊戲芝加哥三昧,參觀各區文物,品嚐本地風光。以莊生眼光漫遊芝城新舊摻雜,悲喜交集商業、建築、藝品、民生、音樂、文化等等。莊周化身碰氣化萬象,發揮自然、都市之互攝,哲學、人生之互具,深思、娛樂之互發。如此以刷手就寫成本書,給中國古代思想一個新生命,給吾輩久困於乾燥書卷曲士學者一個逃離監獄榜樣。 說實話,學問必須是活的學問,不然就會埋死自身的源頭。《莊子》一書是人類文化極其難得的寶藏,只在中國先秦幸運地有了此書的問世,他方他地則無法產生如此一等奇異人生活路:非哲學非宗教非知識非道德非政治非自然非人文,又哲學又宗教又知識又道德又政治又自然又人文。雖然南華一書只有那一次因緣具足而形成,但如果能遇到日夜身處其中,吸收消化其妙糧為己體之人,遊戲三昧就會處處再被發明。其書雖唯能生於一時一地,而其化身則漫遊萬時萬地,到處發生。莊生就是這樣活著的吧?現在賴君此書亦然。讀者一入其境,亦可與之玩到世界各地,再發現、再發生,同莊生曳尾於途中,到處與物為春。
任博克(Brook Ziporyn)2019年5月寫於芝加哥晚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