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尋覓台北人間味
從前台南有位總鋪師阿利,他被屏東的林家請來當宗族裡的做菜教學師傅,這家族很大,日本時代繳稅在五十名以內者,宗族裡就有兩位,實力也算是相當堅強了。
我的祖父就是這個家族中人,他學會了阿利師的本事,後來家道中落,只好擺攤賣起師父教的米苔目、鹹粥等,當時父親已經娶妻,母親大人身為長媳,乃得挽起袖子來幫公公的忙,但是小吃攤的生意沖沖滾,後來竟得延請原住民來幫忙。
母親傳承了祖父的手路,讓我的人生增添了許多家庭美食的享受,然而父親並沒有走油湯一行,但天生就是個食食通,也不知到底去哪裡學會了烹調之道,他不只大江南北很多菜都會做,而且隱藏在巷子內的美味,都難逃他的法眼,我小時候跟他一起去外食,總是印象深刻,長成後,還會回頭去找當時的腳跡。
若論美食家,我實不如父親,更不如弟弟。舍弟繼承了父親的能力,不管是哪家餐廳的招牌菜,他只消瞧一眼、嘗一口,回來便能如法泡製出來,父親與弟弟之間後來還曾為了荷包蛋到底用尖底鍋或平底鍋來煎才會圓,居然央我當裁判,買了一籠雞蛋來場巖流島似劍道對決,一較高下。
老實說,相較於父親與弟弟,我根本算不上美食家,不但君子遠庖廚不會做菜,也沒濶嘴可吃四方,我的自我定位比較接近是美食評論家。有些人說我到處吃吃去,怎麼吃不胖?那是因為我根本就是少量多餐,而且太挑食,遇見拙劣的料理,淺嚐即止,更常拂袖而去,不過,其實我根本不只是為了味道而來,而是為了那道食物的背後故事。
日語有個名詞叫「人間味」,如果直譯就是人情味,但我不是來找人情味而已,或者說所有的人間味都是我追尋的。
這本書記錄了我從一九八○年到今天的台北飲食故事,總計四十年,其中後十年雖然因為我移民台南,但每個月南來北往,尋覓台北人間味從不間斷。
四十年的味道,已然不是好不好吃而已,比如我從早就消失的中華商場談起,並且儘量把從前商場內的著名店家現址再挖了出來,滋味之外,也試圖在文字與影像之間復原一個時代的氛圍,這就是所謂的人味,莎士比亞有句名言:「To be, or not to be.」,存在的與消失者之間,我試圖要找出某種連結來 。
來到台北的第二年,大學期間,便因繪畫專長進入媒體,由於報社位在台北西區的大理街,不但臨近中華商場,騎部摩托車,直驅艋舺、大稻埕都很近,乃自此遍嘗市井小民的飲食文化,後來轉戰位於濟南路的《自立晚報》,一九八八年我又在美食一級戰區的麗水街開設了「魚夫家飯」,由舍弟擔任主廚,我家媠某管外場,咱這家餐廳常常大排長龍,也讓我進一步了解經營餐飲業的甘苦,更明白台北做吃的委實大不易。
當然,後來進入電視媒體擔任要職,開闢了吃喝玩樂的節目,四界拋拋走,台北的味道更是深入其中,隨著年齡的增長,見識廣了,吃多了,乃靜下心來,開始整理我的人間味。
所以副書名取為「邊吃邊說四十年」,這不是煮食教學,不只是美食指南,每一家被我挑出來描寫者,都有背後的精采故事,適宜拿著這本書,邊吃邊看,吃完,不只肚子飽了,精神也很充足了。
若論我一生中難忘的人間味,那便是父母的手藝了,因為其間羼入濃郁的親情,只可惜父親早已駕鶴西歸,母親則年事已高,煮不動了,真是人間一大憾事,因此諸如此類的滋味一定要謹記在心,這本書要記的,也就是這些人間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