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一
一位勇者的生活指南
何韻詩在台灣被潑漆那天那一刻,其實我也是站在人群中的一顆微塵。
根據阿詩現在勤於修讀的《金剛經》所開示,(心得見188頁)我們這些在三千大千世界中切割到小無可小的「善男子善女人」,眾多微塵為了因緣和合而聚,謂之微塵眾。這因緣就是在這五濁惡世中,眾微塵站起來,為支持公義,對抗邪惡而聚合。
我這弱弱的微塵體質一向虛弱,那天暴雨幾乎沒停下來過,穿著全身雨衣依然濕透的我,從濟南路出發邊走邊懷疑自己體力是否能走完全程,然後再擠在人群中參與完集會。
我也是遊行集會常客,有一回在青島南路暴曬了三個小時,旁邊的學生就問我要不要請醫護,把我送醫院,結果回家後就中暑了,嘔吐了一整晚。自此有自知之明,擁有堅強意志,還是要做一個身體強壯的人。(我的收穫見第二章「照顧自己」)
回到那天,奇蹟發生了,我能夠冒雨六個小時之後依然無恙。回想起來,就是想著回到集會現場,跟阿詩在台北相認一下,才能撐得下去。後來見不著,想發個訊息給阿詩,雖然相信他不必什麼安慰問候,可又想他忙著,翌日又要為這場運動飄洋過海奔波勞碌,還是別打擾了。
如此客氣,可見,我們其實沒那麼熟啦。記憶所及,我們在雨傘運動期間,總共只在金鐘現場見過兩次面,為了寫他《是有種人》的歌詞,通過一次電話,但這跟讀者有什麼關係?有,我想說,微塵與微塵之間,只要是同路人,擁有相同的信念,都是熟悉的陌生人。我們真人交集雖然不多,但又好像相識已久,因為在雨傘運動後,他就成為我心目中真正勇者的榜樣———慈悲與智慧雙修。
被中共封殺,寒蟬效應之下,在香港的演出,連贊助商都嚇走了,但阿詩像暴風雨般,沒有停下來,自己的城市自己救,自己的演出自己來,不求大金主贊助,有種的香港人就是最大最堅實的贊助商,而且同時拓展其他相關業務。不選擇下跪的人不是沒有,可沒幾個能如此靈活能幹,最值得學習的是:冷靜。
時代與因緣讓阿詩從一個有想法的歌手,蛻變成站在抗爭前線的勇者,這轉身,華麗而動人,打動很多人的想法:被打壓封殺,別怕,那是角色轉換的契機,別放棄,活著就是要不斷進化、改良。阿詩還是活得好好的,更為生命帶來更多體驗,比從前更了解自己是個怎樣的人。說句正能量的話:這逆境,機會難逢喔。
如果我說何韻詩是真香港兒女,我猜他不會同意,(見128頁「放下ego,放下自己」)因為榮光的確歸於全體香港抗爭示威者,一個也不能少;而且會有人說他搶鏡頭啦、刷存在感啦。還有更難聽的我也聽過,在這裡也值得公開。
那人說:「他不過就是想從政,失去了大陸市場,歌手之路斷了,就預備參選之路。」我幹的一聲,這什麼幹話,於是回嗆說:「存在感?這種存在,你刷刷看,這種代價是很多人捨不得付出的。嗯,沒有了中國市場,就不能唱歌了?繼續當歌手就餓死了?當歌手的初心就是要賺十三億人的錢了?然後,即便真的從政,就是要參選香港立法會議員,又如何?藝人就不能有政治立場,不適合從政,這有多迂腐。請放眼世界,不必說西方國家,看看台灣,你說過閃靈的林昶佐本來可以靠演出賺很多,何必當什麼立委呢。唉,歌手只能只為賺錢,沒有個人想法,沒有靈魂信仰,尤其是閃靈,還值得聽多久呢?」
自雨傘到如今逆權抗暴運動,論表行動與述能力,阿詩大有條件從政,有沒有這意願,就看他人生規劃了。我就學台灣政治人物的口頭禪:「樂觀其成,無論怎樣,都尊重啦。」事實上,無須什麼名義,他已經在參政了。
阿詩當然是勇者,香港人都很勇敢,但周遊列國演講,在外國政要雲集的場合,報告香港的實況、宣揚香港的理念,就不只道德的勇氣,還有克服這沉重心理包袱的勇氣。最初看他幾次的演講表現,要按千千萬萬個讚,同時也想像,從準備講稿到臨場發揮,好不容易啊。哈哈,原來他也有怯怯的慌忙時候,看完他自述,演講的初稿也是在遊行途中坐在橋底下草擬的(見頁40開始),這更會讓我們體會到,勇氣是經過一點一滴累積起來,而不是僅僅憑盲目衝動,逞一時之勇。信心是從不斷懷疑自己,才建立起堅實的自信。
說了那麼多抗爭示威遊行打壓封殺,這本書其實不只是阿詩抗爭心路歷程,第一章《看見世界》固然是身為「同路人」以至「同病相助」者看得津津有味的實錄,對我最有助力的,卻是之後三章的「起義生活指南」。
我今年的生日願望,就是在最壞的時代,要做一個最好的人。在台灣撐香港的音樂會以及專欄中,也說過要做一個強壯的人。
好人與強壯的人,說來簡單實行難,特別是這段期間,有血性的「好人」難得睡一個好覺,都捨不得不看慘烈的抗爭直播,想吃一頓好的,都擔心著又有沒有什麼「凍未條的大代誌」。
阿詩坦白無私記下了「做一個有血性的好人,如何免於吐血而亡」的體會。要強壯,不只是個空泛的概念,如何照顧自己?該章節細緻到自述在飲食習慣上要起義,吃得健康的「食譜」,這也是我近來開始想做運動,才能繼續參予運動的動力。當我看到起床後為什麼要鋪床,以及拖延症兩篇文章,禁不住科科科,想跟所有人共勉之。
親愛的台灣朋友,雖然說台灣與香港是真正的命運共同體,雖然說不是每個人都要在抗爭中過活,但是,當你仍在這裡,要做一個有血有肉的人,生活就是不斷的起義,改良自己就是不斷的抗爭,生命就是不斷對活在舒適圈的革命。
何韻詩跟我們分享的,可以說是實用性的「生活起義指南」,特別是在每個人面對社會這巨大機器時的無力感,沒有什麼可以做的時候。
林夕
序二
星如水.何韻詩
六月十二日,香港反送中運動第一次大型衝突爆發,當日大量示威者通宵在政府總部附近留守,行動由早晨開始,有和平示威者、有戴口罩和頭盔的行動者(暱稱勇武派或衝衝子)。警方發射大量催淚彈(包括在批准了的示威區)、包括橡膠子彈,是為香港近年示威遭遇的最大型暴力鎮壓(當然我們並不知道更可怕的陸續有來)。在種種驚人或動人的碎片之間,人們赫然發現,歌手何韻詩的身影,她一個人,沒有任何防具,開著手機直播,在警方的一條陣線之前,沒人敢動她。那天也是何韻詩人生第一次的催淚彈洗禮。
有非常具體的恐怖,包括催淚彈(過期的更可怕)、橡膠子彈、布袋彈、胡椒噴霧及傳說中的水炮車等等;更有諸種白色恐怖、說你的樣子被拍下後就會遭秋後算賬被告暴動等等。所以示威者大量蒙面,互不通姓名。因此何韻詩更顯得不可思議——前線衝衝子聽到我要去會合何韻詩,唯一的評論就是「為何她可以永遠什麼防具都不戴?!」有一次我和何韻詩一起撤離殿後,遭受了催淚彈,她果然沒戴眼罩,並不斷幫路邊嗆咳痛苦的示威者洗眼,淡淡向我說:「其實能自然習慣較好。」像是平日健康生活的一個小指示。
晴天娃娃與「追星」
我們本都是獨來獨往的;但後來,我和何韻詩有時會結伴同行。這個過程是慢慢發生的:運動開始在香港各區遍地開花,每個週末都有行動,後來高峰七日裡四日有行動。我記得第一次是在沙田,入夜後進入撤退階段,四周紛亂,何韻詩打電話給我,問我位置,她正在想方設法突破各種封路,來到示威現場。終於十點後她泊好車再以火車到達沙田,恰好見證了警察衝進新城巿廣場、在火車站口被各個擊破,亂象一觸即發。何韻詩就在車站口,指點人們離去,為慌亂的氛圍增加冷靜——在場的區議員說,她來了後,不單示威者鎮定了,連警察都變得較冷靜。似乎何韻詩介乎於議員和社工之間,實際上效能更像觀音聖母之類的聖像(笑)。
這就是我們所稱晴天娃娃詠唱團的組合。時常散發著冷靜與詼諧的氣質,沒有固定行程有時可稱沉悶,只希望盡力確保最後沒有太過可怕的事發生。有時,冷靜不一定阻止勇武的行動,單單是不慌亂,就已經指向了希望與光明。七月二十一日後,有黑社會警告過不准入元朗,這種恐嚇我們是不會接受的,於是何韻詩決定舉行「有緣千里能相會見到就見流動簽名會」,為五花八門的入元朗理由增加一項「追星」(我的理由則是「元朗區文學地景考察」)。當日我和她一起入元朗,又是泊車後坐公共交通工具,西鐵擠滿了人,而人們一見到何韻詩那種心花怒放普世歡騰的景象,實在奇妙之極。戴著防具的少男少女們歡叫著「我們是來追星的!」何韻詩簽名在他們的頭盔與手機上。沿路一派嘉年華氣氛,渾然不似是要去衝突的。結果那天下午四點就開始放催淚彈,我們在南邊圍外見識了布袋彈以及勇武的銳氣。遇催淚彈時何韻詩幫我戴「豬嘴」,後來見我完全被激發的樣子,就笑我「衝衝子!」
但我想說的還是那些青年們,他們看到何韻詩這樣開心而天真,讓人心軟——他們在整個爭取自由與政治權利的路上,能有「追星」這麼單純而容易達到的目標搏他們一粲,運動中幽默戲耍一下脫離壓力,不是很好麼。整個元朗的恐怖氣氛,就因為這「明星」而被沖散不少。想想,若我們在黑夜的荒原尋方向,不是就靠頭上的北斗星麼?明星,原是包括指示方向的意思。
從雨傘運動,到Be water
認識何韻詩是在二O一四年的雨傘運動。當時她與明哥黃耀明一同,以明星藝人的身份參與「文化暴力監察組」,在台上發言、獻唱、在街上露宿,某些時候在台上穩定軍心,也進行一系列監察並投訴警方暴力的行動。這些,背後都有不少的代價,可以想像。至十二月街頭佔領結束,何韻詩有加入留守接受拘捕的行列,我們通宵等她從警署出來,在油麻地的潮州飯店洗塵。她十分堅定無畏。是什麼讓她和我成為朋友?大概是我看來比較大膽和直接,傾向行動,以及,喜歡看書。其後,我們有進行過不少關於政治、革新的學習,我成為她的書的編輯,有時加入她的演唱會及基金會的一些推廣策劃。何韻詩走的路並不平坦,但她一直迎難而上,像海綿一樣吸收新的事物,並且保持正念。
二O一四年正好是何韻詩脫離傳統娛樂工業,思考成為獨立歌手,一個人生的轉折時刻。她把自我獨立聲音的尋找過程,與香港尋求政治自主的運動連結起來。她也把在娛樂工業中生存所鍛煉出來的判斷力,運用在關於時勢的判斷上,水平一直很高。至二O一九年,反送中逆權運動的形態,與五年前已經很不一樣,運動沒有大台,不需要明星,拒絕被代言,人人蒙面。雖然何韻詩始終不蒙面,但她已迅速融入新的運動形態。比如,示威現場出現傳送物資的長長人鍊,我見過何韻詩毫不猶豫地加入成為一份子,像一滴水回歸大海,連「放下身段」這種形容都是不必,只是隨勢與心而動,自然自由。此次運動裡有一句成為示威者切口的李小龍名言:「Be water, my friend」,何韻詩以她自己的方式,全面示範。
勇氣來自生活的修為
何韻詩以前因為與達賴喇嘛見過面,而遭受過環球時報攻擊;又有代言商品遭壓力而除名的事件;今次運動,她將自己定位在國際發聲,在運動前她已在奧斯陸人權會議上發言,陳述香港一國兩制的敗壞,香港人應有的政治權利被打壓之事;至七月初,她在聯合國人權理事會上發言,說明逃犯條例修訂如何影響香港的法治與獨特地位,發言兩度受中方代表打斷,後來何韻詩提出將中國於聯合國人權理事會上除名,更被中國外交部發言人點名批評,平日五毛招待的數量與級數大升。這當然是莫大政治壓力,連香港比較有經驗的朋友都擔心她的安危了。但何韻詩是真的,渾若無事。她有一種晶瑩清澈的勇氣。那不是任何骯髒的紅油可以污染的。
勇氣是什麼呢?在何韻詩那裡,它是一種不受威嚇的堅執,後面包含了對於形勢的客觀分析,萬全的準備(雖然平時不用,但她對防具運用十分在行,向我示範時有點像空姐),還有舉重若輕能夠笑出來的灑脫。當恐怖的迷霧襲來,可以清清楚楚逐樣接應。何韻詩是金牛座的,善於按步就班,步驟總是清清楚楚。
如今她出的書《當你仍在這裡》,本來是一本類似於「讓你精神堅強的十二個小撇步」,或接近松浦彌太郎式的生活指南書籍。書分兩部分,一是「看見世界」,紀錄她在各人權論壇的發言與所見,及在反送中運動中的體會,還有一篇寓言寫作——我特別建議加入一篇給盧凱彤的信,向天上的她講述香港的狀況,讀者看後感動非常。另一部分是「聽見自己」,內含的就是一些生活細節的修為,例如每天起床喝一杯暖水、每天自己收拾床鋪、每天唸金剛經等。政治與生活,本來好像是輕重兩極的不同範疇,原也有擔心兩者放在一起會不協調;但結果,在這個動盪的時勢,就是非常必要而雙生的兩面。何韻詩,常以非常自然的方式,打破許多我們本來認知中的藩籬。
鄧小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