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導讀
忍苦求成,人生指標
名列古典長篇四大奇書之一的《西遊記》(另三本是《三國演義》、《水滸傳》、《金瓶梅詞話》)內容啟示十分豐富,筆者今作簡析,提供為讀者們的參考。
胸中磨損斬邪刀
這一節是依歷史論(作家)批評線路來看作品。作者吳承恩(西元1500至1582年,明孝宗弘治十三年至明神宗萬曆十年),家道沒落淒涼,困苦力學,可惜在中秀才之後,科場困頓,直到四十四歲才中「歲貢」(算是對老秀才的安慰獎),做過「縣丞」小官,又與他才人不為五斗米折腰的性格相違,一年後辭職。自此蹭蹬坎坷,老貧無子,境遇淒涼,一輩子抑悒,反得八十三歲高壽,委實是可悲的反諷。
吳承恩所處的時代,皇帝世宗(嘉靖)是明中葉以後的第二位昏君(第一位是「遊龍戲鳳」的明武宗),這位皇帝篤信仙道,一生致力於採補延年,曾令民間選送十四、五歲的少女數百名入宮來供他煉內丹。寵幸道士小人陶仲文,封他以一身而兼三孤(少師、少傅、少保)。又信任奸佞嚴嵩(這人具有虐待狂,居家命侍婢張口承接他的痰涎,叫做玉唾盂)、嚴世蕃父子,把持朝政。嘉靖二十一年宮婢楊金英謀刺失敗,世宗從此深居不出,日與道士、官宦為伍,棄朝政於不顧。如此昏君,偏偏長命,在位前後四十五年,加重了明代黑暗王朝終於亡國的癥結。
吳承恩於嘉靖二十九年入京候選,在京三年,親見京都朝政昏暗……俺答入寇,大將軍仇鸞畏敵,以開馬市的變相輸款方式議和。國事日非,兵部主事楊繼盛上疏舉奸,震動朝野。昏君不察,反將楊繼盛廷杖繫獄……各種敗亂昏黑的現象,影響到吳承恩。只是他空正義膽識,無奈人微言輕,既無權位,也使不上力道,他的苦悶可想而知。積壓著的生命動力與苦悶既不能由立功路線來施展揮發,就只好迫得轉向去立言的創作天地裡以變型來抒發交代。這,就是他創作《西遊記》的源頭了。
在他的〈二郎搜山圖歌〉長歌中,寓含了他的創作意識:「……終南進士老鍾馗,空向宮闈啗虛耗,民災翻出衣冠中,不為猿鶴為沙蟲。坐觀宋室用五鬼,不見虞廷誅四凶。野夫有懷多感激,撫事臨風三歎息。胸中磨損斬邪刀,欲起平之恨無力……」詩中明白指出民災出於宮廷、官宦,朝廷誤用奸佞。儘管作者充懷斬邪壯志,又其奈無拳無勇,乏力不能何!四百多年以後,今日的讀者們,該當了解這位才人的抑悒,以一聲無奈的長歎來憑弔於他。
天上人間總不平
《西遊記》一書,假託唐代,構成的三部分中,齊天大聖故事與八十一難兩大部分,又都假託天上仙佛宮廷。其實這是作者的無奈隱晦,轉移偷渡。依社會文化論(時代背景)批評線路來看,它,正是一部時代由明及唐,地域由人間至天上的,充含著強烈諷世意識的寫實作品。
孫悟空西行所遇的各色妖魔,讀者們或許會奇怪,以他齊天大聖的本領,怎能奈何不了?每一次都要去查明妖魔的來源,都是仙佛座下的侍童、走獸。要他(牠)們的主子出面來領回去管教。指涉對象正就是皇帝的近臣、近親,仗著主子或親屬的勢力為非,魚肉百姓善良。皇親國戚為害有二次(李天王之女、西海龍王之甥),遠不如近臣宦豎、特務倀狗的荼毒酷烈,竟有十二次之多(抽樣如觀世音菩薩座下的金魚、金犼;太上老君座下的兩童、青牛)。這些倀狗一身罪惡,結果竟然無事,最多只不過由主人出面求情,連正義憤怒如悟空者也只好賣人情,讓這些上仙大佛把走狗帶回去管束;原因是走狗們本就是當權者培養出來的心腹爪牙,儘管人人對此切齒痛恨,當權者卻絕無斷爪牙之理。
升天成佛我何能
依心理學批評線路來看《西遊記》資料:如唐三藏西行,以手指心說:「心生種種魔生;心滅種種魔滅。」說明人類的起心動念,多有妄念(邪魔),糾改之道,必應強化心理自制功能。
依神話原型(人性)批評線路來看:作者的五行之說在書中顯現:唐僧是「水」;悟空是「火」與「金」;八戒是「木」;沙僧是「土」。水生木,所以唐僧喜歡八戒。水火相剋,故悟空與唐僧不和,但悟空的金又可生唐僧的水。八戒的木可生悟空的火,但又被悟空的金所剋。沙僧的土可生悟空之金,而悟空的火又可生沙僧的土。這本是屬於與「經學」相等相對的「緯學」範圍,傳達自然與人類原型的關係,國人早期的智慧,只是未經科學實證,所以迄今還不能普遍認知。邇近科學研究對人類「基因」已有突破,相信假以時日,這些珍貴不明就裡的國族文化遺產,總會廓然明朗,完成為提升人性、調適人生最為重要實用的理論系統。
忍苦求成的人生意義
孫悟空以一介潑猴練成了無上法力,註銷了生死簿,上天大鬧天宮。玉帝奈何他不得,封他做個「弼馬溫」。其後他偷食蟠桃,又發現這弼馬溫只不過是個管馬的小小芝麻官,原本只是天宮官場政客,虛偽羈縻的一種權術手段,一怒之下,悟空再返天宮,爭到了「齊天大聖」尊貴的地位。如此的威力放心放,顯赫事功,所象徵的當然就是高才抑悒,困逆一生的作者吳承恩的補償心理,藉著這一份快意的假象平衡,來稍慰、紓解他沉重如石的壓抑。
果如此,那只是自吹自擂,又有什麼價值?
追尋─歷難─成功─追尋……本就是我們人類生活圓型回歸的律則。該當重視的是那胼手胝足,吞淚飲泣的歷難過程。人生多是先苦後樂,甚至可說苦即是樂。而在經歷之中,又必然造就了我們的改進成長,使能超離凡俗,趨向理想而接近理想。基於此,西天求經就必須一步步歷經艱危,忍苦求成。非如此不能符合人生「力行」的意義價值。
看《西遊記》,必須了解到作者的創作意識。八十一難是悟空的完成,也是作者吳承恩的漸修完成。這位高壽數奇、蹭蹬一生的才人,終於在艱危的世途之中,尋得了他內心的桃源,建立起他的自處之道與正確心態,相信他在這種難能可貴的了悟之後,已能平和欣悅,再無憤嗟。聰明的讀者在此認知之後,是否也該揹起我們自己的十字架,首途向修行目的出發了吧!
楊昌年(臺師大國文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