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寧可做了後悔,不要後悔沒做
小時候寫作文時常寫到「光陰似箭,日月如梭」,但是心中對光陰其實沒有感覺,尤其那時連「梭」是什麼都不知道,只知道寫上這句話,作文至少會有「乙」。匆匆過了一甲子,現在知道它的意思了,但是卻感覺這句話還不夠真實,因為箭和梭是看得見的實體,而光陰從指縫中流失卻是無聲無息,完全沒有痕跡便不見了。
我父親曾提醒我們要愛惜光陰,他說人即使活到一百歲,也不過才一千二百個月而己,叫我們想想自己已經過掉多少個月,還剩多少個月可以用?當他把光陰變成可以看得見的日曆時,我們就悚然而驚了。因為我們都有撕日曆的經驗,厚厚一本日曆掛在牆上,轉眼就剩背後的紙板了。
曾有人問我講話快、走路快,是天生的嗎?現在想想,應該是後天的,因為感到自己去日無多,想把握時間多做一點事,才會盡量想快。我也不喜歡不守時的人,因為等待的時間本來可以拿來做有益的事。因此,當編輯把這本書定名為《什麼才是人生最值得的事》時,我直覺地感到題目很好。
的確,什麼才是人生最重要的事呢?這個答案依時代背景、人生觀、生活環境而有所不同。在台灣貧窮的年代,很多人一生最重要的事,便是把孩子拉拔長大。孩子就是希望,長大就可以分擔農事、家事、國事、天下事,所以多子多孫多福。
後來台灣富裕一點了,父母就希望孩子學業好,上大學,光耀門楣,而且功課好,才能考上好學校,才能進好公司,才能住進好的養老院。在我念大學的五十年代,很多父母覺得人生最重要的事便是把孩子送到美國去留學,在那邊賺美金。我們也不負父母所望,在美國成家立業,寄美金回來孝養父母。但是慢慢時代變了,台灣錢淹腳目,大家不再稀罕美金了,這時人生最重要的,便是如何活得有品味、有意義、有尊嚴,所謂衣食足而知榮辱。
遺憾的是,經濟繁榮、社會富足後,人類的劣根性也逐漸浮現,社會變得笑貧不笑娼,很多人的眼裡只看得見權勢、貪腐帶來的享受,而看不見公平、正義的社會理想,更不要說隨處可見的是非不分、指鹿為馬了。
回想一九九二年,我剛回台灣,坐自強號去嘉義中正大學報到時,看到稻田裡不時冒出大大的看板,上面畫著身著越南傳統服裝的女生,旁邊還寫著新娘名字和手機號碼,讓我大為驚訝。等到我住進民雄鄉下後,才發現原來這是一門大生意,後來為了做老人的記憶實驗,走訪農村時,看到更多對外配不公平的對待。才發現,在台灣表面的繁榮底下,仍然藏著很多黑暗面。
我看到外配的孩子在學校受歧視,過得很辛苦,但是城裡的孩子過得也不輕鬆,因為要補習。當我所教的大學生(他們應該算是人生勝利組了)只想著畢業後賺大錢,卻對知識的追求沒興趣,對人生也不抱希望——我知道這個社會病了。
當我到台北的陽明大學教書後,一直有人來找我為他們的右腦開發班、腦力開發班背書。我深感知識不夠,就不能做批判性的思考;不能判斷是非,自然就無法去改正它;不能改正,也就不會有創新。也就是說,知識、批判性思考和創新其實是有連帶關係的,而台灣要跟得上國際潮流,創新是不可避免的。因此,當《天下》雜誌的殷發行人來邀我寫專欄時,我一方面忐忑不安,擔心自己非中文系畢業,文字不夠好,一方面又很高興有機會把所知所學用出去。
當時,我父親還在,他說,寧可做了後悔,不要後悔沒做。我就大膽接了專欄的工作,從一九九九年一路寫到二○一九年,這二十年來,每個月寫十篇專欄,寫專欄比寫作文難,因為沒有題目,無法「借題發揮」。我常在家中走來走去,不知寫什麼題目好,但是秉承父訓,我一定做到準時交稿,再怎麼生病都會爬起來寫,二十年來沒有落過一篇。父親若還在,應該會覺得欣慰,因為父親辦《刑事法雜誌》時,常碰到邀稿不能準時進來,自己要跳下去寫稿的事。每次他都會告誡我們,答應的事哪怕不睡覺也一定要做到。
這本書是專欄集結的第三十二本,謹以此書獻給我的父母親,感謝他們當年不顧祖母強烈的反對,讓我上了學,念了書。
二○一九年十二月於台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