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不是她們,是我們
永遠「不夠好」的她
我一直記得她告訴我們,現在是她人生難得自由的時候。
這個「現在」,是阿秋阿姨成為街友的不知第幾個十年。阿秋年幼時家境並不寬裕,她很早便開始工作,下田、進工廠、打工,以上學的時間交換,支撐起一家人的生活。後來她嫁到另一個縣市,從女兒身分轉換成妻子、媳婦、母親,為新的家付出、奉獻,卻仍遭受到越來越嚴重的暴力對待。
當阿秋在長年吞忍後,終於從第二個家逃出,開始可以為自己而活,卻也幾乎一無所有,連住的地方都沒了;睡在無牆無門的室外,除了無法遮風擋雨,也躲不開社會的不友善,阿秋時常遇到陌生人對她劈頭就問:「妳為什麼不回家?」「妳怎麼不多體諒丈夫婆家?」我們出生時,長壽劇《阿信》才剛完結。第一次聽到阿秋姨的故事時,直覺得不可思議;那些遭遇彷彿來自古早時,或戲劇,女性生來必須擔任各種角色,這些角色從不屬於她自己。
然後我們遇見了敏敏,一位年紀與我們相仿的單親媽媽。她在二十歲時與當時有穩定工作、不菸不酒的男友結婚,生了四個孩子。婚後卻仍遇到家暴。敏敏帶著四個孩子,毅然決然地離婚,回到她的原生家庭與家人住。現在的敏敏上午陪著遇到學習挫折的其中一個孩子上學、待在教室讓他安心。放學後,再把所有孩子一起接回家照顧。
陪伴孩子長大是敏敏的期待,卻仍不斷遭受他人的質疑,「妳該去工作養家,才能讓孩子有好的榜樣。」「當初為什麼不考慮清楚?妳太早結婚了,還生這麼多。」
活在不同世代的阿秋和敏敏,際遇與選擇不完全相同,面臨的卻是同一種檢視眼光,督促她們扮演好角色,尤其在家庭中。若不符合對盡責女兒、妻子、媳婦、母親的想像模板,似乎這些女生便理應接受生活困頓等後果。
她們,其實也是我們
二〇一八年初,團隊展開了女性無家者陪伴計畫,固定上街陪伴在火車站、公園與捷運站外露宿的女性。除了日常生活困難的協助外,也記錄下她們的故事——關於那一段段自家庭脫落,來到街頭,一邊與過往傷痕抗衡,一邊在當下嘗試與之共存的過程。
雖然我們主要陪伴的是露宿街頭的女性,藉由她們的引領、指路,又發現了更多女性掙扎求生的灰色地帶,例如簡陋破舊的租屋、以低消換取在位子上打盹的速食店、網咖,或依附在關係中交換資源、庇護。台北市目前無家者列冊人數近七百人,男女比例為九比一,女性乍聽是相對少數落入無家谷底的一群人;然而,正在墜落的人們,遠遠超越了這數字。
「人是怎麼掉落的?」這始終是行動者內心的叩問。我們期待透過記錄、研究,能尋獲社會中被隱蔽的裂縫,將其補足,使人不再落入街頭。然而,接觸到愈多人,卻愈感受到每段生命的歧異:有些人自幼家境便困苦,缺少了改變的資源,只能任由階級複製;有些人擁有不錯的學歷與工作經驗,卻在中年時做出不同人生規劃時,遭逢重挫;有人的情緒負荷超載,周圍的社群卻無法承接,導致人最後潰堤、產生精神疾病。
這些女生,其實跟妳我十分相似:我們可能剛好來自同一個家鄉,為了生活漂至另個城市打拚;我們可能喜歡的東西很類似,於是常聚在一起聊電影、美食;我們可能都背著難以評估的風險重擔,若某日突然垮下,其實我們都不知道可以向誰求援;我們真的、真的像,期待的不過是一處收納自己的空間,安穩的生活,多的時間樂意分享給人。
《瀕窮女子》書中所收錄的訪談,是身為女性都曾聽過,在生命歷程中艱難的選項:一定得結婚生子嗎?何時算是離家獨立的生活?如何爭取到有保障能養活自己的工作?沒想到真的發生意外後,人竟會如此無招架、無處求援。
目前台灣在制度上對弱勢者的定義仍以兒童(十八歲以下)、年長(六十五歲以上)以及領有身心障礙手冊的障礙者為主,這是墜落在灰色地帶的人們反而抓不到支持的浮木,只能持續墜落著。
邀請身邊的男性一起,面對共同的困境
社會的期待與壓力並非只降臨在女性身上。家父長制度同樣使許多生理男性,從小被賦予養家、傳宗接代,甚至要堅強、不可以展現脆弱等沈甸甸的期待。討論女性遭受的迫害時,常使人誤會這些迫害的對立面是男性。然而,在我們投入許多時間,一邊引出街頭女性長久被壓抑後的無聲,一邊也陪男性無家者整理他們的焦慮與受冒犯感。深深體會到:造成女性男性受傷害的,其實是同一個黑影,即是父權。
父權一詞,在學術領域有長久討論,日常生活中也不斷被提出。然而未有充分理解此一詞的意涵、成因,以及影響範圍;建立在這樣的共識基礎下,雙方的討論才有意義——若我們對於討論的期待是找到出路的話。
關於「貧困女子」大可以使用煽情的方式,勾起女性面臨共同困境時的憤慨,進而激起正反兩方的相互怒斥。然而本書作者選擇以嚴謹的方式書寫,大量採訪、補上看似是單一事件後,那共同的時代脈絡,並佐以清晰數據,使人即便揪心,仍能守住分際,辨別道理。
在任何國度、性別上,壓迫的黑影只要未離開,我們便要盡力牽起手,使人不被遺落。
朱剛勇 (NGO「人生百味」共同創辦人)
推薦序
貧窮,是慢慢跌入的
收到《瀕窮女子》的書稿,一開始讀便停不下來,幾個人的影像一直出現在腦中。一個是日本電影《百元之戀》由安藤櫻主演的女主角一子,二是我在《未來無恙》片中記錄的兩個女孩。
《百元之戀》的一子,在影片的第一場為貧窮女子提供了令人生恨的形象,繭居在家,社會化未完成,幾近自我放棄。看了《瀕窮女子》會知道,這樣的女性是真實存在的一群人。
《瀕窮女子》的作者飯島裕子以調查報導的手法訪問了四十七位日本年輕女性,採用深度訪談的方式,進入她們的生命,她的筆觸很有影像感,好像在看紀錄片的拍攝腳本。
書中的她們從一層關係逃到另一層關係,譬如從家暴的原生家庭逃到同居關係,但所有的關係都是貧窮的,包括經濟上和心靈上的貧窮。
每一次的逃離都是社會關係的漏接,有的女性從互動不良的家庭,產生了精神症狀;有的從家庭逃到感情關係,受到情緒或肢體暴力;有的在學校受到霸凌,早早離校,生活堪虞;有的成為無家者,然後以援交賺取生活費;有的即使有正職工作,卻在血汗企業的壓力下,工作到倒地不起;有人在非典型雇用的環境長期窮忙;有的職業婦女在男尊女卑的壓抑下,在家務和職場兩邊不討好。
「失去連結」是一個重要的警訊:家人之間關係冰冷、被霸凌沒去學校、沒朋友、沒工作⋯⋯因為沒有互相連結的環扣,一步一步走向貧困。
這裡面每一個環扣的漏扣,都是社會安全網的破洞。從第一個洞跌進去,發現破洞連著破洞。走在都是坑洞的路上,人很難不跌第二跤、第三跤⋯⋯跌了好幾跤之後,終於再也爬不出去。這就是所謂的結構性貧窮。
我在拍紀錄片《未來無恙》的時候,有一個感觸很深的理解:結構性貧窮是盤根錯節的。世人往往歸罪當事人,好手好腳為何不去工作?有病就要看醫生啊!打起精神來不要再混下去了!常常這些話語來自上一個世代,認為他們的下一代過於軟弱。然而就經濟發展的軌跡來說,台灣也步上了日本的後塵,經濟榮景已經離開,青壯年世代再難創造累積財富的機會。泡沫經濟和非典型雇用成為世代必須面臨的常態。
在這樣的大背景下,日本女性的貧窮問題,成為很難數字化的現象,所以作者才說:「女性的貧窮只是很難被看見而已」。
因此,這本書提供了統計資料和分析,讓一步步跌入貧窮的女性被看見,也提供了訪談故事,讓窮困女性的生存場景具象化。這些問題透過書寫而顯色,終於能呈現在世人面前。
賀照緹(紀錄片導演)
後記
從開始採訪,希望揭露過去很少受到關注的年輕女性貧窮問題,至今已經過了四年。
這段期間,市面上出版了好幾本以「貧窮女子」為題的書籍,網路上「貧窮女子」的報導更像「例行內容」一樣氾濫。
報導中,栩栩如生地描繪了女性的外觀(衣服、服裝品牌、髮型、化妝方式等等),很多也巨細靡遺地交代了她們過去的男性交往史。有時候,服裝和一點小動作可以給予我們了解對方的重要線索,然而,這些媒體在報導貧窮男性時有那麼細微地描寫他們的外觀嗎?有訪問他們曾經交往過女友的細節嗎?
如本書前文所寫的,訪問越多「貧窮女子」,便越覺得她們難以捉摸,難以研究。離家出走在街頭徬徨,每個夜晚去認識的男性家裡的十幾歲少女、為了賺大學學費在外送茶上班的明星大學學生、因為懷孕和剛生完孩子沒有地方雇用自己而在專門的孕婦風俗場所工作的單親媽媽——許多女性的經驗都很衝擊。然而,越是令人震驚的內容越像是障眼法般,令人看不清背後的貧窮問題。
媒體討論的「女性貧窮」也有許多令人訝異的內容。這在引起注意上或許是個有效的手法,但一個故事越有衝擊力,「女性貧窮」便越被視為特殊事件,流於個案所發生的問題。
再則,拒絕上學後繭居家中十年以上的女性,和反覆賺取勉勉強強生活費、持續一個人生活的女性派遣工身上,或許沒有戲劇化的故事,也有些女性從來沒和男性交往過。這些平凡的貧窮女子的聲音幾乎沒被傳達出來,即使是本書,大概也沒辦法說已經蒐集齊全。
我們不能忘記,於本書登場的女性背後,還存在著無數連出聲能力都沒有的女性。無論任何時刻,我們都需要有對「現在不在這裡的人」的想像力。
為了認識受訪的女性,我受到了各方的照顧——「inclusion net神奈川」、「with you埼玉」、「橫濱市性別平等推廣協會」、「首都圈青年工會」、「東京都高中肄業者調查小組」與其他人。此外,衷心感謝給予我連載機會的《婦人公論》工藤尚彥編輯、從企劃階段就給予我許多照顧的前岩波書店山川良子編輯、長時間麻煩她卻總是用一顆包容的心接受我的岩波書店上田麻里編輯。
希望為處境艱苦的人們發聲,是這樣的心情帶領我走到這裡。然而,在訪問的過程裡,我經常感同身受地覺得「果然是這樣對吧」、「我以前也是這麼想」,因此受到許多鼓勵。我這才發現,原來她們的聲音替我說出了自己一直以來感受到的生活困難。
沒有這些女性的聲音,本書便無法完成。在一面回想一個個願意向我分享自身經驗的女性,一面心懷感謝下,讓我就此擱筆。
二○一六年八月
飯島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