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版作者序
不確定的年代
當這本書最早出現在二○一二年,民主與獨裁之間的拚搏已經達到了一個頂點高潮。一波政治性的抗議運動席捲了中東,動搖了幾個原先看似最穩定的專制政體。只有驚魂甫定、尚未回神的分析,才會斷言接下來將產生強健多元的民主政體。當時還沒有辦法預言到那麼遠,雖然長久以來,運動已經證明能夠有效地摧毁政治結構,但要建立新的體系來取代原有秩序,卻非運動之所長。然而全球各地的威權政體都因此而動搖,這點事實倒是一清二楚。沙烏地阿拉伯不惜重資,來收買他們的國民要支持政府。委內瑞拉總統查維茲在抗癌之餘,言行變得更加反覆無常。俄羅斯的普丁看到莫斯科街頭的大片人潮,站滿十幾年來數量最多的抗議群眾。中國共產黨害怕世界各地的這股氣氛會蔓延過去,危及他們的威權控制,於是加緊取締那些敢於質疑共產黨合法統治地位的人,不讓他們表達任何形式的異議。全球各地的獨裁政體有感於這個形勢,都擺低姿態嚴陣以待。
於是這些獨裁政體居然還逆勢繁榮。我們不可能不把過去十年,視為獨裁政體和支持獨裁政體的種種力量獲得長足發展的十年。排外心態、民粹主義以及認為獨裁專制有利於國計民生的看法甚囂塵上、大行其道,與此同時世人對民主理想的信仰為之動搖絕非偶然。川普當選美國總統可能就是美國大眾對這個情況感到不滿的一個徵兆,對自由主義在全球國際上的現狀而言,這個警訊再怎麼強調都不為過。
一手擘畫並推動全球民主秩序的美國,變成公開反對民主。川普總統經常攻擊盟國,質疑民主夥伴的存在價值,並且撕毀奠定美國在自由世界這個領袖地位的協定與盟約。美國與原本那些民主盟友之間在意識形態上的凝聚力,眼看著岌岌不保。長久以來我們知道美國這個強權在冷戰結束之際達到最高峰,隨後在其他國家興起時相對力量會減弱。可是沒有想到,美國居然會自行放棄其領導地位。
與此同時在發言辭令和以身作則這兩方面,本屆美國總統都給全球各地的獨裁領袖種種援助。現行的美國政府外交政策,被《金融時報》戲稱為「好戰的單邊主義」(belligerent unilateralism),就在民粹主義日漸澎湃的浪潮席捲歐洲以及部分亞洲的同時,竟然還去攻擊國際上的機制組織與民主規範。過去堅守民主的幾個地方像匈牙利、波蘭和印度,如今極端民族主義者以及極右派和號召排外的政治領袖都大有斬獲。當本書出現在二○一二年時,「自由之家(Freedom House)曾經做過一個調查,結果顯示全球的政治自由程度連續六年下滑。到了今年這項調查顯示連續十四年下滑。
然而正如本書接下來內文所要闡明的,民主與獨裁之間的拚搏,鮮少是由一紙行政命令或者國家幾個領導人遠從千里之外就能搞定,甚至可說是聞所未聞。這樣的拚搏整個進行過程,無論輸贏都得在當場現地。而其中沒有任何一個實際的情況,會比如今的香港要更出人意表、驚心動魄。
這一連串的抗議是從某個判斷錯誤開始,世事往往如此。二○一九年的六月,香港政府幾乎確定是在北京的指使之下,準備要強行通過一個法案,允許香港居民被引渡到內地受審。香港居民理所當然將這項措施視為一種薄懲,藉此中國共產黨想要把統治權延伸到香港的獨立司法系統裡面。於是從六月開始,數以百萬計的民眾起而挑戰,抗議人潮震撼了香港街頭。這些抗議活動,尤其是最早幾個月的那幾場,具有但凡民權運動鼓吹者無不夢寐以求的理想形式:規模盛大,有始有終,而且態度平靜。每逢週末數以十萬計的香港居民走上街頭,老老少少不分貧富,有時甚至全家出動,遊行擁護他們的政治權利,反對北京插手控制。大規模展現出公民不服從的精神,引發各式各樣令人難以置信的創造性異議流瀉,牆上塗鴉、音樂創作、街頭表演、網路媒因(memes)以及時至今日已經廣為人知的「連儂牆」,上頭貼滿一張一張的自黏便條紙,表達群眾想要保持自由的渴望。北京只能夠嘲笑以對,擺出獨裁政府的一貫態度,宣稱這些抗議是外國勢力的陰謀,領導者都是一些罪犯、惡意破壞者和恐怖分子。獨裁政府就是沒有辦法看清楚,像這樣的運動只是自發性地表達民眾不受拘束的意志。
還不到九月,已經有超過一百七十萬的民眾走上街頭遊行抗議,氣勢延續到年底,香港公民抗拒北京影響力的勁道仍然未見衰竭減弱。在香港行政長官林鄭月娥難擋民意堅持,終於讓步宣布撤回這個爭議性法案之前,抗爭者更進一步提出了整套範圍更為廣泛的要求,包括赦免之前被捕的示威抗議者,對警方暴力進行獨立調查,以及實行真普選。
此外很關鍵的是,香港的抗議活動也顯示出,沒有領袖的群眾運動有一些脆弱的面向。在最熱烈支援這些抗議的人群當中,衡諸局勢而產生了高度的挫折感。二○一四年發生在這個城市的雨傘革命餘怒未消,當時想要推動真普選的這個目標以失敗告終無法實現。到了二○一四年從夏天開始,這一週一週的抗議行動蔓延到了秋天和冬天,香港政府當然不願意在一些主要的訴求上絲毫讓步,更多警力單位反而在應對抗議活動時變得更加殘暴。香港警方,曾經一度是專業精神的典範,後來卻常常在群眾用智慧手機蒐證下被抓到使用過當的武力。一支比較極端的勇武派示威抗議者自主對此還以激烈手段,瞄準的目標是警察或者他們懷疑由警方派來混入他們其中的臥底。
一種可怕的模式很快就出現,白天裡和平的抗議與遊行被夜間的對陣激戰所取代,這座城市裡原本一條一條過去以商業聞名的大街,如今看起來都變成比較像交戰地區。少了等級劃分或者帶頭領導,抗議者沒有辦法清楚表達出一整套的目標或訴求。北京自然逮住那些抗議者向警察丟擲磚頭與鋪路石塊,或者跟支持大陸的民眾打得頭破血流的畫面,來合理化他們那一套指責抗議運動非法暴力的說法。就在抗議者應該要推廣擴大他們這個運動的關鍵時刻,卻被迫顯得更加激進而不討喜。這些抗議者並不需要香港警方認同他們鬧事的理由;他們可以只把力氣花在讓警察開始質疑為什麼要效忠於當局,或者呼籲這些警察不要遵從那些最嚴酷的命令。然而事與願違,香港警方因為每天晚上都必須準備好,到外頭面對將他們視為仇敵的年輕群眾,警隊的凝聚力非常有可能還因此增強。
香港這些抗議行動規模之大讓全世界都驚訝不已,然而更讓大家驚訝的是他們富於策略的團隊紀律,有助於讓運動一躍而吸引到源源不絕的支持,讓這波公民抵抗能夠成功。香港不只變成兩套截然不同的價值觀相互衝突的展示櫃;這一連串竟然沒有領導者的政治運動,也給世人上了一課。
此外,香港民眾大聲拒絕接受中國共產黨破壞他們的核心權利,對中共國家主席習近平來說,是令他難堪的強烈譴責。在香港由英國交還到中國手裡的二十三年後,北京想要把這個城市吸收進祖國的目標,看起來比有史以來都更加渺茫。香港作為一個不問政治的商業大都會,市民只關心股利股息不在乎民主制度的這個形象,至此完全破滅。北京拒絕接受這些民眾的意見,只是讓他們變得更加堅定。而且這個問題並沒有那麼容易就拋到腦後。對一九九七年香港移交沒什麼記憶,甚至於當時根本還沒有出生的年輕人,現在都變成一心一意反對北京統治的死硬派。對中國來說更糟糕的是,習近平施加於香港的強硬手段,對在台灣的觀望者而言不啻一記警告,讓那些原本主張台灣可以不用那麼堅持完整獨立地位的人,首度面對如此明確的不利證據,要多費許多口舌來自圓其說。台灣總統蔡英文在她二○二○年的元旦文告上明白表示:「民主與威權,無法同時存在於同一國家。香港人民做了示範,告訴我們一國兩制絕對不可行。」
對如今所有那些頂著壓力追求民主制度的人來說,威權獨裁縱然能夠猖獗一時,也絕對不表示就真的有力量能夠繼續維持。很清楚的是世界各地的民眾都深深地感到不滿,而且甘冒未有的風險去尋求新的選擇來填補心中不平。除了香港之外,二○一九年還有一波的抗議潮,對許多民主國家與獨裁政體都同時造成了衝擊。這一年當中,反對運動在阿爾及利亞、玻利維亞、伊拉克、黎巴嫩和蘇丹都顛覆了現有政權,其中有民主政體也有獨裁專制。另外還有大規模的非暴力抗議行動在印尼、西巴布亞省、幾內亞、加泰隆尼亞、俄羅斯、喬治亞、亞塞拜然、伊朗、巴基斯坦、智利、厄瓜多、尼加拉瓜、祕魯、玻利維亞、印度、辛巴威和一些其他地方也都風起雲湧。
有些像這樣的運動當初之所以會爆發,起因相對來說只是很小的事由。在智利,地鐵車資些微調漲,就激發民眾走上街頭大肆抗議。在印度,爭議點是洋蔥價格。在黎巴嫩,提議要對WhatsApp徵稅就導致政府垮台。其他一些抗議行動,像在伊拉克,民眾再也吞不下長久以來對政府極度腐敗以及日常生活種種不便的滿腹牢騷。在阿爾及利亞、玻利維亞和蘇丹,採取鎮壓手段圖謀終生掌權的國家領導人被崛起的反抗運動趕下台。從速度、規模、範圍和起因的多樣性而言,我們正在目睹的是全球各地前所未見的高度政治動員。
而且沒有理由將此視為一種過度的現象。根據哈佛大學切諾韋思(Erica Chenoweth)教授的研究統計,從二十世紀的最後十年到二十一世紀的第一個十年,公民抵抗運動的數量增加了將近一倍。然後從二○一○年到二○一五年,這個趨勢加快了速度,六年當中抗議運動新增的速度幾乎等於之前的十年。從二○一九年層出不窮的抗議運動浪潮看起來,我們目前所見都還不算處於高水位。
在獨裁國家裡,民眾起而反抗鎮壓或者鼓吹更好的生活。在民主政體當中,公民不再滿足於等待傳統機制來實現先前的承諾。此刻的不穩定與不確定對任何一個民族國家都是一大挑戰,無論現行是採行怎麼樣的制度路線。人類對專制獨裁的所有這些關切,在當今這個世界上的進展,有可能取決於哪一個陣營能夠對公眾愈來愈多的要求,做出最好的回應,而這個分野,將會決定民主與獨裁這番拚搏,在未來下一章的風貌。
威廉・J・道布森
華盛頓特區
二○一九年十二月三十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