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版獨家導讀
儘管討厭爸爸,但依然深深愛著他
「毒親」通常是指心理上未達健康程度的父母,這樣的父母常有人格疾患,或者其他心理困擾,像是可能有藥酒癮,或者賭博成性。這樣的父母難以提供孩子正常的生活,常給予身體或心理上的虐待,但少數這樣的父母卻可能是在外人眼中愛家愛子的模範。
心理上的虐待比較幽微,變化也很多種,不一定容易被辨識出來。譬如說,孩子不管怎麼做,都會遭受辱罵或訕笑,即使在身體照顧方面呵護備至;也有孩子被限制跟外人互動的機會,外面的世界被描述得極端危險醜惡,只有父母可以信任。
「毒親」這樣的說法,目前在我們的社會依然無法被普遍接受。這牽涉到「天下無不是的父母」這樣的思維傳統,還有「養育之恩重如山」這種詮釋方式。也就是如果不是父母的生養之恩,我們怎麼有辦法活在這個世界上批評父母,因此提到父母的不是,或者僅僅是內心對於父母過去的對待難以諒解,這便是不孝、忘本、不知感恩!
把親職神聖化,還有使用道德譴責來打壓孩子對父母的負面情緒,這兩種力量緊緊地纏繞住我們文化中的每一個人。所以討論來自原生家庭的傷,至今依然有許多禁忌,以及相應的反撲力量。
譬如說,還是有人會假設「沒有父母是不愛孩子的」,所以那些對於「為你好」的撻伐,就變成是沒有去感受到當父母的苦心;各種心理操控背後一定有正當理由,只是做孩子的不懂。而且很多時候,並不能全說是父母的錯,這是時代的傳承,父母常常也只是受害者,所以不能責怪父母。
另外,有人會「憂心」:如果我們「蓄意」從負面去挑出父母的「不完美」,那就會把當父母的標準拉得很高,那這樣誰還會想要當父母?如果都沒有人生小孩,人類不就滅亡了嗎?
從這個角度去反思被虐待長大的孩子的處境,就知道有多麼艱難了。有時候跟別人談到「自己的父母好像『不太一樣』」的話題,還可能得到「是你想太多了」、「父母只是不懂得好好表達而已」、「是家人才會對你說難聽話」……這類的貶抑。
讓受虐者鬱悶的,不只是自己從小被不當對待的經歷,還有整體社會想要忽視、抹去這種聲音的高壓威權。那種連想要好好被傾聽的渴望,都被汙名為罪孽的恐懼,常讓受害者持續活在漫長的被處罰的監獄裡。
總是會有好事者,以捍衛傳統道德自居,或者以自己也正在扮演著父母的角色,所以自以為比受虐者更清楚狀況的那些親戚朋友,要受虐者原諒父母,懂得感恩父母的辛苦。那種人還會幫腔,甚至一起來檢討、責怪受虐者,反正檢討受虐者所要付出的成本小,得到的好處比較多,這個歷程看《我的家住著趕不走的怪物》這本書就更明瞭了。這些人也算是一起把受虐者關在監獄的獄卒,他們以正義之名,在別人家裡伸張著屬於他們的自我價值,並且站在不能被質疑的道德高點。
「我有一股衝動,想用女性的身分對同為女性的母親請求,家裡的領袖是男性,我是個地位低下又被迫盲從的無力的女性,但妳是成年女性,應該不需要繼續盲從吧?……母親望向窗外,看都不看我一眼。(啊。)我的心,應聲跌到谷底。我懂了,我在這個家裡是沒有同伴的。」~姬野薰子《謎樣的毒親》
在父權社會之下的女性,常是受害者,也可能轉而變成加害者,一起欺凌更弱小的孩子。有些媽媽即便自己被家暴而痛苦,依然會合理化爸爸虐待孩子的正當性,或者轉而把自己的情緒發洩在孩子身上。
恐懼是可以扭曲人性的。長期在極端恐懼下生活,對於許多常理性的判斷可能會失準。譬如說,長期受暴的小女孩長大之後,容易跟有暴力傾向的男友交往;雖然不喜歡被打,但是在被打之後不一定會反抗,甚至會幫對方找理由,心裡想著,其實對方是「愛我的」。
這種打你罵你虐待你,都是「為你好」的邏輯,正是毒親的拿手戲。所以受虐的孩子常常想的,倒不一定是要父母來愛他、疼他,而是今天回家之後,可不可以少一點被打被罵、少一點被父母找麻煩?!
受虐的孩子,常會感覺寂寞,尤其是其他家庭成員沒辦法伸出援手、自顧不暇,或者視而不見的時候。那種被背叛、信任被辜負的難受,讓寂寞成了磁鐵,不斷吸附著失落、憤怒、委屈、恐懼、愧疚……等負面情緒。常常因為太痛苦了,而有想要消失在這個世界上的念頭。
從幼年的心理發展開始,就缺乏關懷與溫暖的陪伴,再加上程度不等的身體與心理虐待,容易造成情緒發展異常與調控功能不佳的狀況。譬如說,突發性的暴怒,沒有來由的痛哭,又或者難以言說自己的情緒性經驗……
有些受虐的孩子會發展出一種無意識的策略,用第三人稱在描述自己所遭受的不當對待。講述過程中的冷漠與不在乎,即便可以被理解為是一種自保的防衛,但又讓聽者忍不住懷疑,這到底是不是親身經歷?
有些受虐的經驗過於沉重,也可能被當事人有意或無意選擇性遺忘。從此閉口不言,即便內在傷痕累累。但創傷症狀,可能在其他事件引發之後出現,不過,當事人可能難以覺察根源。
當親子關係不在正常的軌道發展,受虐者常要在長大之後,花上大把時間與力氣,把自己找回來。如果有幸遇到一個內在溫暖有愛的伴侶,如果又能剛好維持足夠長久的關係,那便可能加快療癒的速度。
不過,也有可能複製虐待性互動,讓傷痛代代相傳。
一個人長期被罵,容易習慣性地責罵自己。一個人長期被虐,也可能在內化之後虐待自己。
所以即便在理智上知道被虐待並不是自己的錯,但在情感上依然深深自責,甚至可能自我厭惡到自傷的程度。在毒親過世之後,心裡有可能充滿著懊悔遺憾,反而不一定會因為實質上生活比較好過之後,能自然地獲得內在的寧靜安詳。
那懊悔遺憾,或許一部分來自這一輩子所期待的被愛,或者想聽到一句誠懇的道歉,隨著毒親的離世,終究是落空了。有些孩子感覺自己這一輩子被父母視為工具或者附屬品,再也沒機會變成對方心裡面的「人」了。
主角真理子那種儘管討厭爸爸,但依然深深愛著他的矛盾糾結,在這樣的脈絡下,也就能被理解了。
然而,最重要的理解,是受虐者能理解自己存在的價值,不因父母的否定或忽略而消失。當事人需要透過閱讀或者跟專業人員討論,釐清自己到底遭遇了什麼,看見自己從小被迫養成的思考習慣,像是「會發生不好的事,都是自己的錯」,然後體會這些想法對自己人生的阻礙。
「不先把扭曲的想法修正,心中的波濤洶湧是不會平息的。」
就如同真理子的體悟,藉著修正扭曲的想法,讓自己的判斷慢慢回到一般人思考的範圍,跟現實接軌,以緩和內在的不安定。這有助於設立健康的界線,既能維持關係,又能保護自己不受欺凌。
很多時候,因為受虐者長期感受到的寂寞,會理所當然地認為,自己的處境不值得對人言說,也沒人能懂。有些會在想要揭露過往不堪的時候,湧現強烈的羞恥感。然而,只要突破這一個心理關卡,願意求援,會知道不少人在這個領域努力,也可以看到從「淪落人」走向「過來人」的親身分享,發現原來自己不孤單。
「只要稍微向外看,一定就會有救贖。」
踏上療癒之路是不容易,但慢慢走,也能走出雲開霧散,迎向朗朗天晴。
應對情緒的方式有必要重新學習,不壓抑、不疏離、不怪罪,試著扮演自己心目中慈愛的父母,透過安全放鬆的獨處,陪著像寶貝一般的自己,好好把情緒走一回。願意允許自己脆弱無助,接納自己的不完美,肯定自己一直以來的努力,最後能對自己說聲「我愛你」。
我們常要先學會自愛,才能感覺到被愛。那種「安心被愛」的感受,受虐者失落已久。有些人是藉著寵物,體驗到不需要太多附帶條件的被愛的美好。
最後,有些受虐者能看清楚,自己的父母生了病,或者一直在面對著很難擺脫的心理困擾。對父母的理解越充分,諒解便成了可能,和解也可以考慮選擇。
我們不再是過去的受害者,藉著這本書的協助,我們成為了更自由的人。
文/洪仲清.臨床心理師
中文版獨家導讀
勇敢地陪自己再長大一次
(寫在前面:雖然這是一篇無雷導讀,但讀者也可考慮看完這部作品後,再回過頭來閱讀。)
對你而言,家是什麼?
家是個奇妙的地方。它可以是讓人慢慢茁壯,找到力量的所在;也可以同時是撼搖一個人自我概念,讓人墜落的地獄。《我的家住著趕不走的怪物》這部作品,正以這樣的矛盾作為主軸,描繪作者的成長故事。
童年時期,還沒有獨立能力的小孩,極度仰賴父母照顧。因此,順從父母,將父母視為「準則」,其實是人類內建的「生存本能」。對小朋友來說父母都是對的,聽父母就對了。
身心狀況好的父母,能提供孩子足夠的愛,促使孩子長出自信,而能勇敢去闖蕩、探索這個世界。但很多時候,父母自顧不暇而沒有能力或心力提供足夠的愛時,身為準則的父母,就會讓孩童陷入焦慮之中。
孩子們擔心著:爸媽不愛我、爸媽生氣了,是不是我不夠好?是不是我做錯了什麼?我該怎麼做,爸媽才會愛我⋯⋯這些小時候出現的想法,從童年時期開始累積,即便在我們長大後,這些想法還是深深地影響著我們。
當你的父母也還沒長大⋯⋯
雖然俗話說「天下無不是的父母」,但許多個案的親身經歷告訴我,天下或許真的有「不是的父母」。這幾年在日本流行起「毒親」這個詞,這等同於「不是的父母」,也就是「對孩子成長有害的父母」。
儘管我深信,沒有任何人想成為不是的父母。但說真的,並不是所有人都有機會去學會成為好的父母。因為,還有一個更根本的任務他們尚未達到,就是學習成為一位大人,在心智上成熟而獨立,能自我照顧、有自我覺察,能為自己行為負責的大人。
成年其實是沈重的考驗,經濟壓力、養家糊口、教養議題⋯⋯面對這龐大壓力的挑戰,有人挑戰成功,摸索出因應的方法。當然,也有人挑戰失敗,欲振乏力。這些爸媽困在自己的壓力與情緒裡,無法脫身,也難有心力去扮演好父母的角色。
「大人喝酒是有原因的」?
作者父親的酗酒行為,貫穿了整部作品。到底,他為什麼要一直喝酒?相信是許多讀者心中的納悶。作者小時候就發現了一個真相:大人喝酒是有原因的。
從心理學角度來看,這句話是對的。不管是作者父親的酗酒,還是母親過度投入宗教的現象,其實都是他們一種「自我治療」的努力。面對壓力,大人用這樣的方式,治療自己內心的不舒服。他們其實不是「不努力」,只是選擇了「不適當」的方法努力著。這些方法或許短時間有效,長期而言卻造成了更多問題。
你可以想像,這就好像是一位還沒長大的小孩,要去照顧比自己還要小的孩子一樣。許多大人在長大的過程,還沒找到照顧自己與處理壓力的「有效」方法。在孩子出生之後,壓力變得更大了,他們困在壓力裡面,沒有多餘心力能關注與滿足孩子的需求。
這邊的需求指的不光只是物質上的,還包括心理層面的。好比,在孩子哭泣、遇到挫折、需要安慰時,父母無力回應,甚至覺得無助、無奈而對孩子生氣。
需求不被看見,長久被忽視,這些孩子長大之後,也很可能變成一位「忽視自己需求」的大人,他們可能對自己「無感」,或者不敢相信自己的感覺。這些真實的感覺不見之後,他們反而常將自己推向某些不好的決定裡。
把感覺找回來:「只有畫漫畫的時候,才能誠實面對自己」
在閱讀這部作品時,我想起電影《心靈捕手》(Good Will Hunting)裡頭一句讓人印象深刻的話。
童年曾被繼父毒打的男主角威爾,在某次心理治療時,和治療師尚恩提到了這段往事。威爾在描述受虐的往事時,一開始顯得一派輕鬆、無所謂的樣子。但到後來,卻開始崩潰大哭。因為,治療師一次又一次,真誠而認真地和他說:「孩子,這不是你的錯。」
為了生存,嬰幼兒把父母視為真理。父母處罰我們、不愛我們時,一定是自己哪裡有問題。小朋友如此深信不疑。長大之後,繼續帶著這些深信不疑的「真理」繼續生活。
在心理諮商時,我們常提醒個案,小朋友的學習力很驚人,但判斷力卻未必。在我們長大之後,我們可以重新去「看見」這些小時候學到的真理,真的都是對的嗎?值得我們繼續相信嗎?如果不是的話,我們可以如何「砍掉重練」,讓大腦「升級」,重新建立一套自己對自我、他人、世界的新看法。
在作者創作這部作品的過程,其實就是在走一趟這樣的歷程。她試著以長大後的視角,重新去理解童年經驗是如何影響著現在的自己。為了創作,她一下子進入童年回憶、一下又跳出來回憶,用長大的自己客觀地檢視這些童年過往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為了創作,面對童年往事,她不否認也不逃避,而選擇勇敢正視過去。用「長大後的自己」陪伴「小時候的自己」重新面對這些經歷。以心理師觀點來看,這其實不是件容易的事。有點像是將一個陳年的傷口翻出來,幫它消毒,然後敷藥,甚至縫合。我深信在創作這部作品的過程,作者所承受的情緒和壓力必定不小。
透過創作的歷程,作者慢慢地療癒了自己。但這樣的途徑,卻未必適合每一個曾有過類似遭遇的人。那如果自己或親友曾有類似的遭遇,我們可以怎麼去面對呢?一個有效的作法,就是尋找一位合適的專業夥伴,陪你一起面對。
不管對方是否改變,我們還是要先照顧自己
「可是,有問題的人是作者爸爸啊,為什麼要來求助、找人討論的卻是作者?更需要來的人不是他爸嗎?」
寫到這邊,我想或許會有讀者這麼問。其實,不只你這樣想,很多個案都曾說過類似的話。在現實生活中,「問題的起因」時常不是最有動力(或能力)去面對問題的人。他不改變的話,我們又能怎麼辦呢?我想借用一個比喻來說明:
你的房子位於山腳邊,仰賴山頂的泉水生活。但某天,山頂開了一間工廠後,工廠廢水污染到山頭的泉水。不只是你家,連山腰住家的用水都一起受到污染了。
你們很生氣,決定找這間工廠討個公道,叫它儘速處理污水問題,好讓你們的用水可以恢復。不料,這間工廠始終不理不睬,不論你們多用力抗爭,它就是沒有回應。面對這個情境,該怎麼做比較好?
沒錯,這間工廠太可惡了。但同時,我們的日子也還是要過。所以,就算工廠不動作,我們也要想辦法改善自己家的用水問題。如果我們過度執著在「工廠太可惡了」、「工廠快點改變啦」的想法裡,自己卻毫無作為,每天持續喝著被污染的水,那其實是對自己的二度傷害。
也就是說,我們可以期待對方有天會改變,但我們不能只光等待、期待那一天的到來。就算對方沒有改變,我們也可以從現在開始,為「自己」做點什麼。
你不孤單,讓專業夥伴陪你面對
在台灣,可以陪伴你面對童年逆境、家庭議題的專家,有醫院或診所裡的「精神/身心科」醫師;或者,各縣市的「社區心理衛生中心」、「心理治療所」、「心理諮商所」裡,也有擅長心理諮商的臨床心理師、諮商心理師或社工師,這些都是每個人可以使用的專業資源。
你可以用剛剛引號裡面的詞作為關鍵字,從距離住家比較近的機構開始找起。在尋找合適機構時,不妨撥個電話過去,簡單說明你的狀況,詢問機構是否有相關專長的醫師或心理師可以提供服務。和作者用創作療癒自我的過程類似,一開始都會有點辛苦,但走過那段辛苦之後,我們都會變得更勇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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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書不是一個純粹溫暖或勵志的故事,但作為心理師的我,其實更樂見這樣寫實、真實,甚至讓人不捨的真實故事,能被更多人看見。
閱讀時,跟著作者勇敢的自我揭露,看見許多我們一樣的地方,知道自己並不孤單。也看著作者一路從逃避到面對,試著理解自己過往童年經驗,從被動防守到主動跨出第一步,找到適合自己的療癒方法。
願本書的出版,能鼓勵到每位曾經受過童年創傷的讀者。
若你願意,我們可以和作者一樣,勇敢地陪自己再長大一次。
文/蘇益賢
(初色心理治療所臨床心理師,臉書粉專「心理師想跟你說」共同創辦人,專長為青少年與成人心理治療、臨床心理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