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版序
小故事比較有趣
有個學生聽我講西方哲學,說他記下了一百多個故事與笑話。我問他對哪一位哲學家印象深刻,他卻答不上來。哲學家也是平凡人,只是他們把人所特有的「理性」發揮到較高層次,然後體現於日常生活的言行,顯得有些突兀罷了。因為與眾不同,常有反差效果,然後變得有趣了。
西方哲學歷經二千六百多年,哲學家的故事自然不少。
譬如,第一位哲學家是古希臘的泰勒斯,他曾專心觀察星空,不慎摔進一口淺井,為他提燈籠的女僕笑著說:「我們家主人連地面的狀況都沒搞清楚,卻去關心天上的狀況。」泰勒斯仰望星空,不純粹是出於對天文學的興趣,他所在意的是:人間一切與周遭萬物都在變化之中,到底有沒有不變的東西呢?宇宙深處還有什麼祕密可以讓人探索的呢?
泰勒斯提醒人們兩點:一,要轉移焦點,不要受困於變化無已的現象,而要探索現象背後的來源與根基;二,要設法使用理性所能找到的元素,來做一個完整而有系統的解釋。他由此擺脫了希臘神話的束縛,也提出了新的觀點:「水」是萬物的來源。他的觀點很快也很容易受到挑戰,但是他的思維方法開啟了「愛智慧」的哲學之路。
此後的西方哲學家有什麼表現呢?首先,要努力尋找現象背後永恆的本體;其次,要認真建構一套哲學系統。於是展現在歷史上的,是百家爭鳴,聚訟不休;但也是百花齊放,精采紛呈。問題在於:誰的說法是正確的?要回答這個問題,必須看一套哲學在真實人生中的驗證。誰的說法可以回應「不同時空」中多數人的理性思維?誰的說法可以引領人們得到內心的安頓?誰的說法可以助人在關鍵時刻做出重大抉擇?
上面列的幾個問題近乎紙上談兵。譬如,我十八歲開始學習西方哲學,再怎麼用功也只能勉強考慮第一點:誰的說法可以回應不同時空中多數人的理性思維?畢達哥拉斯、德謨克利特、柏拉圖、亞里斯多德,誰說得更有道理?這份名單如果延伸到中世紀,再涵蓋近代與當代,則是一組美妙無比的愛智隊伍,他們的觀點「保證」讓我們頭昏眼花而無所適從。
以個人經驗來說,我每念一位哲學家的書,往往會覺得「言之成理,持之有故」。但是哲學家的說法各有千秋,有的針鋒相對,有的異中見同,也有的重點有別,因此我在學習過程中再三提醒自己避免先入為主,要有同情的理解。於是,我特別留意哲學家的生平背景、時代環境、個人遭遇、心路歷程,然後也得知他們的許多小故事與格言金句。譬如,笛卡兒為了遊歷各地而從軍,後來選擇住在荷蘭專心思考,但最後又接受瑞典女王的邀約,前去為她上課,不久即病死異鄉。他的「我思故我在」是百年金句,但意義並非字面所指。他說:「不要讓我的欲望超過我的能力範圍。」這句話對一般人才真有具體的啟發,我也經常以此自省。
言行特殊而見解高超的,像史賓諾莎、康德、叔本華、尼采、維根斯坦、列維納斯等人,也都有各自的言論與行動,可以開啟我們的眼界、引領我們的思維,使我們感受生命的豐富含意與無窮趣味。
我在臺大哲學系的課以中國哲學為主,同時也教過十幾年西方哲學,如形上學、宗教哲學與西方哲學史的前半段(古希臘與中世紀)。另外則長期在洪建全基金會授課,為好學的民間朋友講述西方哲學。教西方哲學要做到讓人「聽得懂、想得通、做得到」,實在是不容易的事。我這一生都在如此挑戰自己,雖然辛苦,也得到許多快樂。快樂之一就是知道了西方哲學家的生平小故事以及他們雋永精妙的短語。現在我將這些資料寫成二○九篇短文與朋友分享。本書出版於二○一二年,現在由九歌出版社重編出版,看來大方清新,更增加了閱讀的樂趣。
傅佩榮二○一九年,十二月一日
自序
點到為止的小品
我們不是西方人,但是對於像「蘇格拉底、柏拉圖、笛卡兒、康德、馬克思、尼采」這些名字卻耳熟能詳。何以如此?因為他們是哲學家,說話不但很有條理,並且富於弦外之音,讓人低迴沉思,進而想要一探究竟。
西方哲學綿延二千六百多年,發源於希臘愛琴海地區,延伸到地中海周邊,再擴及整個歐洲,直至北美。就時間的長度與空間的廣度來看,西方哲學並不特別醒目,但是就其內含的豐富深刻,與影響人類的強度效應來看,則遠遠超出我們的想像。正如我們談到現代化時,不能不以「西化」為其主軸,西方哲學對於今日世界的意義也仍不失其主軸的地位。
在其他的文化體系中,哲學常與宗教、文學、歷史、藝術等相混共融。在西方則不然,哲學開闢了自己的道路,以「愛好智慧」為標竿,扣緊理性思維的原則,以此考察人類的現實生活與高遠理想。這樣的哲學即使可能在一段時日,甚至長達千年傾注全力於探索自然界或輔助宗教界,但總是會保存其「一點靈明」,而再度回到人的主體性,建構「以人為中心」的思想大廈。用「江山代有才人出,一代新人換舊人」一語描寫西方哲學界,可謂恰如其分。
初學者面對這樣的遼闊天地,內心難免惶惑。我讀大學時,一位老師鄭重提醒我們:「要想念好西方哲學,必須學會五種語文:希臘文、拉丁文、法文、德文、英文。」然而,就算學會這五種語文,還要看你有無研習哲學的興趣及領悟哲理的慧根。我的學習方法是最笨的,後來卻證明是最有效的。先說語文,除了希臘文,其他的我都認真學過,但真正學得好的只有英文。我很早就從事翻譯工作,把英文哲學作品譯為中文,數量總計超過二百萬字。這實在是笨工夫,但效果很好,因為翻譯是用中文清楚表達原文的所有含義。經過這樣的自我訓練,許多西方哲學家成為我的老師與朋友。
我在臺大哲學系教書,近年的研究領域是中國哲學,但是前二十年我一直在教的是「形上學」與「宗教哲學」,後來還教了三年的「西洋哲學史(上)—希臘及中世紀」。在教學過程中,我逐漸明白一個道理,就是:我們不是西方人,我們學西方哲學目的有二:一是了解西方文化的核心理念與根本關懷,二是學會西方人的思辨方式與系統架構。從這樣的角度講解西方哲學,學生才可真正受益。
接著,西方哲學引起許多社會人士的興趣,民間基金會與學習機構也開辦了這一類課程。我在洪建全基金會講過「西方心靈的品味」,介紹二十四位哲學家的人生觀;後來還以連續三年的時間暢談「西方哲學精華錄」,共七十二講。在教學相長的過程中,我又體認了一個事實,就是:西方哲學家的一個觀念或一句名言,常可助人想通人生的某種奧妙道理。所謂「他山之石,可以攻錯」,確非虛語。這些哲學家在文化上與時空上,同我們相距甚遠,但是正因為這樣的距離,使我們覺悟了:只要是人,就須面對某些永恆而普遍的難題,並且這些難題的解答不出幾種可能的選項。既然如此,我們就沒有必要困陷於自己當下的迷惘處境,並且對於化解這些處境的線索也開始有了頭緒。
尼采說:「哲學家是文化的醫生。」醫生有辦法測知病情的趨勢,也有能力把握救治的線索。明白人生的趨勢與線索,不正是轉危為安、化苦為樂的契機嗎?一般人沒有耐心閱讀哲學家的長篇論證與繁複思辨,因此我以「點到為止」的短文方式,介紹西方哲學家的生平軼事與思想點滴,總計二百零九篇。現在集結成書,希望能為好學的朋友提供一點沉思的趣味。
傅佩榮 二○一二年,十月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