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者後記
高中大學時期,瘋狂喜歡英美、歐洲、俄國作家的小說。當時譯本選擇不多,大抵是新潮文庫出版,有的看得如獲我心,有的看得不知所云,就算看不懂也不管,急切地囫圇吞棗,大量閱讀。那時候,經常讚嘆感激有這些翻譯,才能讓我進到寶庫,讀到這麼多外國語言所寫的作品。自己邁上文學翻譯這條路,當時的感激是一個重要的指標。
這幾十年來,外國文學翻譯蓬勃發展,有些重要大師名作甚至有多種翻譯版本,流行也好,推陳出新也罷,終究讀者有了更多選擇,是福氣。
從事翻譯工作多年來,愈來愈體認翻譯的困難。翻譯絕不可能是中立的,字句的選擇、取捨、安排,都無法不加入主觀判斷或喜好,因此,就算同一個原本,翻譯出來的面貌也不會一模一樣。翻譯的方向主要也取決於原著的性質,有的以故事性為主,有的要側重文字的詩意,有的必須忠實呈現出小說營造的氛圍。譯者經常在這些選擇之間掙扎,生怕差之毫釐失之千里。
青少年時期讀到的這本《異鄉人》,雖然懵懵懂懂看不太懂,但很能感受到書中主角與世界格格不入的氛圍。那時認定這就是所謂的「荒謬」,現在看來,當然不全然,但卡繆這本初期著作的確濃縮涵蓋了之後所有論述的中心思想。這幾年翻譯了大塊出版公司出版的《反抗者》、《薛西弗斯的神話》這兩本論述之後,再回過頭翻譯這本最初始的小說,心情更是大不同。
大學念法文系,上翻譯課時,老師便拿《異鄉人》中的片段來讓學生練習,原因是文法結構單純和用字簡單平易,翻譯起來不至於錯到哪裡,我們也沾沾自喜能夠翻譯大師級作品。
其實這是翻譯上的陷阱。卡繆是個寫作非常嚴謹的作家,遣字用辭琢磨再三,刪來改去,這本書句子簡短,遣詞用字簡單、甚至單調,自有它的道理:為了強調主角的意志,書中採用大量以他的話陳述的間接語句,使讀者直接透過主角的眼睛來看他所在的情境。主角莫梭並不是知識分子,是一個不管教育程度、社會地位、應對能力都中低的楞小子,思維並不曲折複雜,所以句子簡單,用字不精密,上下句未必符合邏輯關係,不停重複「他跟我說」、「所以我回答」之類的累句;又例如,作者用當鋪「單子」,而非當鋪「憑單」、「憑據」或「當票」,一是顯示他文化水準不高,用詞不精確,二是顯示他對當鋪一點都不熟。因此,我並不認為應該美化為優美的遣詞用字,也不能翻譯成中文精確的用字。這是作者努力使人閱讀起來造成格格不入、卡卡的隔閡感,營造出整個荒謬的氛圍。
然而翻譯文學作品的譯者,勉強算是知識分子,很難克制自己美化字句、追求通順優雅的傾向,甚或擅自加上幾個串聯字詞,增加句子連貫性,使文體流暢輕鬆易讀的企圖很可能破壞了本書的氛圍。有的編輯認為段落太長,或是為了強調某個句子,變動了原著的編排,更是違背了原著的精神。
這是我翻譯這本書最戒慎恐懼的地方,決定平鋪直敘以最忠於原文的字句來翻譯,先追求翻譯「信達雅」的「信」。這是翻譯期間最大的掙扎,所以無時不警惕自己:用詞優美精準,語句行雲流水,難道卡繆還不及我嗎?卡繆的文字,又何需任何人美化?!
我相信一個負責任的譯者,必定以自認最好的方式來貼近原著,如果能讓讀者透過不同的鏡子接觸這本《異鄉人》,應該是件美好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