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詹宏志
拉薩之旅
「去吧,去學西藏文」
就像威爾斯(H. G. Wells, 1866-1946)科幻小說《世界的戰爭》(The War of the Worlds, 1898)的著名開場說的,人類從來沒有想到宇宙中有另一個更高文明的智慧生物,在一旁盯著地球上人類的發展已經數百年,終於決定無情地襲擊它占領它並奴役它。在讀任何與中國、英國關係的近代歷史時,常常讓我想到同樣的場面;我們常常以為英國遠隔重洋,必須船隊橫渡,才能與上國天朝有所接觸,卻忘了東印度公司成立於一六○○年,在鴉片戰爭爆發前,堅船利砲的英國早已在一旁(印度)虎視眈眈兩百多年了。
看中英印藏之間的糾纏歷史,尤其值得放在這樣對照式的時間框架裡,我們常常可以得到不一樣的景觀與體會。在地理上印度緊貼著西藏,英國人想對西藏有更大影響力的念頭從未間斷;尤其到了十九世紀末,英國人擔心俄國人的影響力自新疆南下,恐將危及印度,更覺得需要控制西藏做為緩衝;兩個強權在中亞地區爾虞我詐地暗自角力,被英國作家吉卜齡(Rudyard Kipling, 1866-1936)稱之為「大競局」(The Great Game),更在小說《阿金》(Kim, 1901)中把它不朽地形象化。
在「大競局」的最高峰,一九○四年英國軍官也是著名探險家的楊赫斯本(Francis Younghusband, 1863-1937,清廷文獻譯作榮赫鵬),領印度總督寇仁(Lord Curzon)之命,帶領武裝使節團入侵西藏直達拉薩,逼迫十三世達賴喇嘛簽訂城下之盟,打開了神秘禁錮的香格里拉,西藏千年以來因為自然天險所帶來的與世隔絕從此也被迫打開。就在楊赫斯本揮軍入拉薩城時,十三世達賴喇嘛倉皇出走青海;英國人逼迫藏人簽下英藏拉薩之約,終於驚動了清廷。中國長期為西藏的宗主國,但與現代國家的主權與領土的概念不盡相容,究竟「上國」(宗主國)是不是「主國」(主權國)?當時在加爾各答舉行的中英談判,你來我往有一場精彩的較勁,今天讀來仍有經典之議的感覺,當時清廷大使唐紹儀侍郎的表現尤其值得一記。
一九○六年(光緒三十二年),中英續訂藏印條約簽訂,以拉薩之約為附約,清廷保住了主權國家的地位;後來英國論史者咸以為,這是後來中華人民共和國出兵西藏,徹底視西藏為中國領土的前驅事件,在歷史上有關鍵性的轉折意義;因為經此一役,西藏永遠失去因主權模糊而隔絕獨立的地位了。清廷議約之後,懲處有過之臣,其中清廷覺得達賴輕啟邊境爭端,降旨革去達賴名號以示儆,達賴失志之餘頗有投俄之意;光緒皇帝乃淮達賴進京覲見,並對之懷柔有加。但清廷內部也到了帝國之末,光緒死後,十三世達賴喇嘛出京欲回西藏,並聯合俄使以求外援,清廷則決定派川軍入藏,直抵布達拉宮,達賴再度逃難,越邊境入印度。
達賴流亡到印度,英國人大喜過望,迎往大吉嶺,百般籠絡。就在達賴流亡期間,一九一二年,有一位歐洲女子試圖要訪問他,十三世達賴喇嘛風聞此一歐洲女子通曉佛學與藏密,也識得梵文,便接見了她,這是受到歷代達賴喇嘛第一位接見的西方女性。見面時,兩人暢談佛理,達賴喇嘛訝異於她的不凡,感嘆地要她:「去吧,去學西藏文。」
這位奇女子真的學成了幾如母語般流利的西藏文,並在多年後假扮藏人乞丐潛入藏境,更成了第一位進入拉薩的西方女性。這位奇女子,就是我們今天要介紹的本書作者亞歷珊卓.大衛—尼爾(Alexndra David-Néel, 1868-1969)。
「勝利了,惡魔消失了」
亞歷珊卓的姓氏像英國人,但卻是一位法國人;父親是一位政治活躍者與新聞記者,母親則是比利時布魯塞爾的望族,家庭是相當富庶的布爾喬亞典型。如果以她從小保母環繞的成長環境看,理論上可能她更應該成為鎮日參加晚宴或舞會的高雅淑女,但她彷彿有著不安的因子,她自己說她五歲時:「我渴望穿越花園大門之外,沿著行經它的道路,一路啟程至未知之地。」而六歲開始,她又發展了一項同年齡少女罕見的興趣:比較宗教學(一位她的傳記作者認為,她極可能是注意到她自己父親的清教徒信仰與母親的天主教信仰的差異)。她自己則說她十三歲開始投入了對佛學的研究,後來更全心全意獻身於東方哲學、東方宗教與神秘主義的研究,也引發她第一次到印度的旅行(一八九一年)。
中間一段時期她企圖成為一位「正常的人」,亞歷珊卓以她的好嗓子加入了輕歌劇團,後來又追隨父親的生涯成了記者;最後嫁給了一位富家子弟工程師菲利普.尼爾(Philip Néel),這場婚姻只維持了五天,兩人就分居了。但她與他的友誼卻維持了四十年,終其一生,菲利普始終是她非正式的經紀人和贊助者,亞歷珊卓在亞洲旅行時幾乎是天天寫信給他。她有一次在一封信上說:「我相信你是世上唯一讓我有歸屬感的人,只是我天生不是婚姻生活的材料。」
亞歷珊卓.大衛—尼爾掙扎了一段時間,一九一一年她真正像她童年的夢想,走出「花園大門之外」來到東亞旅行,在不丹(Bhutan)奇緣似地與十三世達賴喇嘛相見,達賴喇嘛說:「去吧,去學西藏文。」彷若天意,這個女子後來竟然以驚人的體力與毅力,穿透禁城拉薩而成為歷史傳奇。
亞歷珊卓說她一開始並沒有特別的興趣造訪西藏,這場與達賴相見的經驗確實是開啟了嚮往之門,她自己記錄說:「我在這位僧侶君主的周圍,發現了一個奇怪的僧眾王室,他們穿著耀眼的黃色絲綢、深紅色衣裳及金色錦緞,訴說著神奇的故事,談論著仙境般的國土。聆聽之際,我明智地保留了神話與誇張的空間,但直覺地感到隱藏在我面前這片濃密森林後面,在雪峰高聳入天的另一邊,確實有個與眾不同的國度。」
但亞歷珊卓並不是第一位進入西藏的西方女性旅行家,在她之前已有戴如意(Annie Taylor, 1855-?)和蘇西.李金哈(Susie Rijnhart, 1868-1908);戴如意是安妮‧泰勒的中文名字,本身是虔誠的基督教,欲往西藏傳教,她在一八九二年(即光緒十八年)自甘肅洮州啟程入西藏,歷經七個月的艱苦旅程,最後被阻於拉薩東北的那曲,不得不轉往康定,但她仍然堅持留在亞東與鍚金邊境傳教(台灣商務印書館一九八九年出版有《藏中行:一個女基督徒的日記》一書,即為戴如意女士的入藏記錄)。蘇西.李金哈則是加拿大的醫生,也是一位熱情的傳教士,她與丈夫帶著他們的新生兒赴藏欲傳基督福音,他們事實上已到距拉薩僅三百公里處,但他們在此因惡劣天氣失去了兒子,又被西藏官員發現逐他們離去,路上蘇西再度失去了丈夫,兩個月後才凍餒不堪抵達打箭鑪(康定)。
亞歷珊卓遠比她的前驅幸運,也更有準備,她已能說和當地人無異的藏語,又熟諳佛教教義,使她能把面孔塗黑打扮成往拉薩朝聖的信徒;與她同行的是她後來多年的旅行夥伴錫金人雍殿(Yonden),長期相依為命,她最後甚至收養他為兒子(亞歷珊卓自己沒有子嗣,她不是說她不是婚姻的材料?)。因為英國政府不許她入不丹,亞歷珊卓只好取道中國內陸,之前她更先走訪日本、韓國,在日本她還先拜訪了入藏的前輩日本和尚河口慧海。
也許她一九二三年的入藏行程毋庸我再做介紹,她的書《拉薩之旅》(My Journey to Lhasa, 1927)就是最好的記錄。這是一本動人而雄辯的書,是西方人了解西藏的重要著作,也是啟發後來許多女性探險家與登山家的經典之作,幾位七十年代以後登喜瑪拉雅山的女性登山家,不約而同都提到大衛—尼爾對她們的召喚。儘管旅行倍極艱辛,亞歷珊卓.大衛—尼爾的健康保持得極好,她活得比丈夫、養子都久,死時高壽一百。
十三世達賴喇嘛促成了她進拉薩的夢想,十四世達賴喇嘛卻在一九九二年為她新版書寫序,對她不敬擅入拉薩不但沒有責怪,反而承認西藏昔日的自我隔絕付出了太大的代價,他並且稱讚她的獨特與勇氣。一位西方女子,得到兩世達賴的稱許,奇緣此生可說是極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