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精神分析與運動的二三事
不喜歡與喜歡運動的根源
「對運動毫無興趣的人, 也許他們記得在學校時被迫參加比賽 ,或者毫無選擇地必須參與體育課程 ,在炎熱的日曬下, 在滯悶的體育館中 ,在不安的水面下 ,必須要讓拙劣的肢體移動搖擺著 ,或者不斷地出汗 ,或者體內感到不適,又或者焦慮地被對手壓制著 ,運動對他們而言,不但不吸引, 而且深感厭惡。」2017年來台講演的英國分析師麥可貝爾利(Michael Brearley), 曾經擔任過英格蘭的板球隊長, 在《運動的根源》(The Roots of Sport)中表達了上述的意見。
但是相反地,也許有更多的人酷愛運動,每個小孩不都必然有肢體運動的經驗嗎? 移動了頭部、 用手去抓 、用四肢爬行等等, 避開了令他不快的環境 ,或者得到他想獲得的東西,這些經驗時時刻刻,發生在日常生活以及成長經驗當中。逐漸地,我們坐直身體 、走路 、跳耀、 舞動、觸摸 、捕抓 、踢踏,甚至進一步用現成的,或者發明的簡單的工具,一只竿子、一段絲線,觸及、固定或者移開某些障礙,又或者綁住、牽制微小的生物,乃至較大的動物等等, 進而自認為是環境的主宰者, 也許對運動的喜愛,源自於這些給我們滿足經驗的活動。
這些經驗構成了自體(self)的一部分, 隨著身體與心理的成熟 ,我們按著意圖、 計畫, 有步驟 、有節律地進行肢體的活動;當別人、他者進入我們的生活領域當中, 競爭、愉悅、恐懼等混合的感覺油然而生,驅策當事者心想:我跑得比你快 、爬得比你高、 我可以將你壓制於地等等,有種攻擊性加強了愉快的感覺。
四具身體的演練
這些探究,也許有助於說明台灣近年來各型各類的對身體的鍛鍊、雕塑、保養的活動,環繞與充塞在日常生活周遭的現象。分析學會內熱衷於這類活動的幾位成員,根據這些現象各抒己見,完成了「精神分析與運動」的這本小冊子。其中所涉及的運動有四種,攀爬莊嚴的高峰,縱身黝黑深藍的汪洋,伸展捲縮軀體的現代舞蹈,以及氣喘呼呼、汗如雨下的長跑。姑且簡稱為上山、下海、舞蹈與慢跑。雖然四者大相徑庭,但不約而同的是對身體的控制、操弄與考驗,且讓我們細看四具身體如何呈現各自與精神分析的關係。
上山
在稀薄的空氣中,透過身體的經驗,呈現了不由自主、腦中浮現的種種念頭。志彬向我們描述攀爬聖母峰基地營的經過,是「基地營」,而不是「峰頂」,這是她一再強調的。這基地營在尼泊爾,海拔5365公尺,氧氣濃度含量大約是海平面的一半,從這裡到巔峰還需要步步為營,適應氧氣濃度的驟減與難以忍受的酷寒,除此之外,各種地勢、地形早在行前就有各種訓練了,冰攀、岩攀以及學會識別地圖等等,身體與頭腦早就要嚴陣以待。
最明顯的身體變化,就是:「頭腦變笨了!根本沒辦法想事情,唯一能專注的是自己,一直很努力地前進跟呼吸,同時為了預防高山症,吃了丹木斯,這種藥物使得人的身體酸化,促使呼吸加速,呼吸的頻率會變得比在平地時更快,呼吸需要更用力,而且有些喘。」
既然這麼危險又痛苦,為何要來攀登呢?在這巔峰之境體驗的痛苦,究竟是為甚麼呢?志彬自問自答,先是引用《聖母峰之死》的看法:「認識到個人在自然面前的微小與謙卑」,接著她探討精神分析的看法,先後援引佛洛伊德與溫尼考特的見解,「無意識才是真正的精神現實」,日常生活中所接觸的都不是這種「現實」,因此所謂的現實不過是種錯覺。然而溫尼考特則認為「錯覺」是種「創造性的經驗」,使生命更具意義與價值。基於這種想法,她說:「因此,登山可以是一種阻抗,阻抗發掘內心潛意識裡,我不想要知道的東西。另一方面,也許藉由逃到世外桃源,我不用去感覺到我內在的攻擊驅力,我不停地走,我的忿怒可以在其中得到消化,或者得到釋放。當然登山也可以被當作一種創造,使得我的生活更加豐富與有趣味。」因此登山對志彬而言,是一種阻抗與克服阻抗,甚至是消化攻擊驅力與創造的過程。她進一步援引麥克杜格(J. McDougall)對身體與語言的看法,認為身體的語言是無法被言說的,因此這趟攀登之旅對她而言「盡在不言中。」
下海
採珠女秀倩的潛水經驗豐富,她立即將海中的情境與分析情境融合與類比:「在潛意識的深洋當中,潛水人員能夠預測與虎頭鯊的遭遇嗎?如何維持中性浮力讓自己與周圍水域的比重一樣,既不上升也不下沉,這些是分析場景中遇見困難危險與保持懸浮注意的實境隱喻。」
接著她引用法國導演盧貝松(Luc Besson)的電影「碧海藍天」(Le Grand Bleu)中的兩位主人翁,馬佑(Jacques Mayol) 與恩佐(Enzo)兩人情同手足,但是又藉由潛水彼此競爭。恩佐的背後有個掌控一切的母親,潛水是為了勝出與得獎,而馬佑的醉心潛水,則是難以言喻的理由,不是為了競爭,而是一種追求,童年時的父親因為潛水而亡,在心中刻劃下陰影與創傷,影片的最終,馬佑離開妻與子,與海豚前往海洋的深處,是要找尋什麼呢?童年失去或者沒有父親的經驗,讓兒子從事高危險的運動,重複施受虐的經驗,展示男子的氣概嗎?秀倩沒有回答這問題,只是引用了某些分析師的看法,接著,她轉向海洋的象徵,她舉易普生(H. J. Ibsen)的《海上夫人》(The Lady from the Sea)為例,內容描述燈塔員之女在父親身亡後嫁給了與父親年齡相仿的丈夫, 日日凝望著無際的大海,盼望著情人帶離開她缺少愛的現實困境, 潮汐的起伏,月亮的圓缺,海洋深處的不可知,以及美人魚身體的轉化等等,這些元素都被濃縮在心裡深處對海洋這個象徵的想像。
循著這個想像,秀倩帶領著讀者來到置身於「汪洋的感覺」(oceanic feeling),這是作家羅曼羅蘭(Roman Roland)與佛洛伊德通信中的一次對談,在這通信中顯示佛洛伊德對於個人與周遭之間的界線的消失,抱持著戒慎甚至有些害怕的成分,這種「感覺」呈現在他對神秘主義與音樂的陌生與隔離,同時也表現在他對原初自戀這主張的曖昧,以及他對「uncanny」這詞彙與感覺的反覆探索。在著墨佛洛伊德探討海洋這實體或心理景象,所呈現的「回返子宮」、「重生」的無意識幻想之後,秀倩再度將不同種類的潛水(自由、休閒、技術潛水)以及精神分析各種情境(這部分,秀倩有意圖指支持、教育、深層的精神分析嗎?)做類比,它們都是在全身投入「未知」的領域,未知的情境被經驗或探索之後,才會知道有更廣闊、黑暗與無窮無盡的未知。
舞蹈
以梅蘭芳劇碼的藝術概念:「無動不舞,有聲必歌」,以及史特拉文斯基(I. Stravinsky)的「春之祭」(The Rite of Spring),超出傳統舞蹈動作的兩則例子,單瑜為讀者探索精神分析與現代舞蹈巨擘碧娜鮑許(Pina Baush),更為直接的身體深層情感與重複律動的關聯。
直接面臨的難題是身體的語言,要如何轉化爲文字的表達?簡單說來這個問題是:「如何說一場舞?」碧娜的名言:「我在乎的不是舞者如何跳,而是為何而跳」,古典的舞蹈著重的是如何跳,然而沒有關照「為何跳」這疑問。這問題像是不斷問著為什麼?為什麼?的小孩,如果成人依照著問句而回答:「就是這樣,就是那樣」那麼,更重要的問題:「為什麼要問?」就被迴避了。換言之, 「為何?」其實影射的是「起源」的問題。
精神分析的起源正是歇斯底里症的疑問,這些大多是女性的患者,以她們身體的抽搐、麻痹、癱瘓,各種感官知覺系統與器官的障礙,質疑著以科學主義為中心的男性醫師。單瑜清楚明暸地為讀者描述佛洛伊德如何從神經學的背景,開展了心理機器的過程,《科學心理學的綱要》、《失語症的研究》、以及《夢的解析》的第七章,重要的概念是「事物再現」(representation)與字詞再現的主張。
經由再現的概念與表達,身體的語言與書寫的語言得以接觸與轉化,但各自仍然是獨立的系統。在佛洛伊德的經驗中,又區分了「現實的神經症」(actual neurosis)與「精神官能症」(psychoneurosis),前者未經心理的再現系統處理,不是精神分析可以處理的對象。如「春之祭」當中的舞蹈,常常表現在身體與動作上,無以名之的焦慮、恐懼、出神等等狀態。
簡短整理佛洛伊德在「發明」精神分析之初的主張;單瑜協助我們了解碧娜鮑許「發明」舞蹈的獨特之處。她主張:「腳步經常從其他地方而來,絕不是來自腿部。我們在動機中找尋動作的源頭,然後我們不斷地做出小舞句,並記住它們。以前我因恐懼和驚慌,而以為問題是由動作開始,現在我直接從問題下手。 」舞蹈的確是在身體上開展,但是「起源」不在身體。在訪談中碧娜表示,她的起源是來自恐懼、需要被愛、需要有別人,在舞碼「穆勒咖啡館」(café Müller)中她的迷離、跌撞、猶疑與消失,在在表現著我們可以從嬰兒的身上看到的,但在我們身上卻早已消失的一切,以及隨之而來的惋惜。
接著單瑜指出佛洛伊德對於身體的主張,並非只在分析的早期,在《圖騰與禁忌》當中,有許多的儀式與規矩,行為動作就是思考,結尾處,他是這麼主張的:「一切的肇始,源自行動」(Im Anfang war die Tat, In the beginning was the Deed)在相互穿插著「起源」對碧娜鮑許與佛洛伊德的主張之後,行為、動作、運動是如何呈現在臨床上的呢?
單瑜舉個兩個例子,其一是妥瑞氏症,症狀的突如其來、怪誕凸踢的動作,始終沒有被真正了解過,另一個是他的個案S小姐,在會談當中與治療師沈默的對峙,等待對方開口,這個「運動的起源」,絕對不是舌頭這塊小小肌肉的伸縮捲曲而已,而是對愛與被照顧的等待與渴求。
慢跑
思考、語言與動作的關係,是世明所關切的出發點。「智人」之所以雄霸世界,當然不是依靠體能,也可能不是智慧最高,而是語言將他們連結為群體與分工,從而達成他們的目標。但思考與動作之間,對他個人似乎仍然有著某種「不相容」的地方,使得世明展開他的調查。小時候的不擅運動,以及成年之後脊椎板突出,種種個人的不適與疼痛,使得他進入了身體的訓練的過程當中,從復健到肌力訓練、核心肌群的鍛鍊、「紅繩」維持平衡以至慢跑習慣的養成。這些經驗使得他得到如下的「理論」:運動是一種破壞與傷害,休息才是回復與增強的契機,過多的運動造成了巨大的傷害,如果沒有回覆的緩衝,往往有過度補償的反應,過度訓練症候群造成了容易感冒、疲勞,乃至輕微憂鬱的現象,因此運動訓練當中『適度的創傷刺激』,變得格外重要,如同心理治療當中『適度的挫折』,才能在心理世界與現實當中平衡。
從被動的痛苦,到主動地尋求痛苦的過程,除了上述的諍言之外,世明一一介紹各種痛苦的模式:磷化物系統、氧化物系統、乳酸堆積的後果;以及從身體的痛苦與身心痛苦的共同與不同處。以《夢的解析》第七章中,在夢中被燃燒的小孩為例,夢者在精神上有運動,但這種運動的方向是反方向的退行(regression),從事運動的人是否以身體接近童年時代的精神狀態?然而身心症的病人,滔滔不絕地講自己身體上的不適,卻絕口不提自己。
因此世明很微妙地,假設了擅於運動的人,鍛鍊自己的身體,在想像當中有個更好的、完善的自己在終點處等待著自己,是一種對自體的照顧(care of self)與自戀,持續對抗著時間與童年的失落,急切與過度的運動,則是對這種自戀回返的缺乏耐心與過於急切,如果這假設成立,那麼,他一直狐疑的「想」與「動」之間的不可相容,也就經由這則書寫以及持續的、得法的慢跑與運動,得到了一些補償,而非毫不相容。
精神分析與運動的古典文獻
上述四位作者,深入淺出地描繪分析各種運動與精神分析的關聯。以下兩節,稍微補足未曾議論的部分。
最先對「精神分析與運動」提出個人見解的是德國分析師海倫朵伊琪(H. Deutsch)的《對運動心理學的貢獻》,文中明白的表示以運動的方式來「發洩」、「昇華」心中的種種情結 ,並非新鮮的事,這是運動心理學的根本狀態。她的一位個案也不例外,這位個案心中非常的焦慮與憂鬱,嚴重到性功能失常, 以致在職業生涯與社交關係中採取了非常孤立隔離的狀況, 但在日常生活中卻有明顯的差異, 他不放棄任何一個機會, 努力積極的參與各種體育與運動,以昇華或補償心中自卑乃至對閹割的畏懼。雖然這情形司空見慣,但是對運動心理可以有貢獻之處在於,個案異常清楚地呈現了這過程。他自幼時屢屢出現相同的夢境,而且持續到成年, 夢中充滿了異常焦慮的情緒, 總是有個圓形的物體 :一只球 、一個圓柱、 一個氣球、 一隻形狀接近圓形的鳥 ,或者一朵緩緩飄過的雲狀物 ,在他頭頂上方盤旋, 充滿著威脅的氣氛 ,一但降臨到他頭上, 他便會被摧毀。這些物體過於接近時, 他便會從夢中驚醒。回顧這種焦慮的來源,可以推溯到四歲時第一次的出現,並非在夢中, 而是他白天獨處在黑暗或密室時 ,便會出現 ,他驚恐地注意著是否會有「一隻手」從黑暗中出現。那時他也開始有自慰的情形, 並且有施虐/受虐的幻想, 仔細回想, 那隻手應該是屬於他父親的,企圖對他懲罰, 換言之,這種焦慮是種被處罰 、閹割的焦慮。
隨著治療的開展,個案才又透露大約八歲時, 這種焦慮變成一種恐懼, 恐懼的對象不再是那隻手,而是當時他所玩的球類, 或者是任何他目擊別人正在戲耍、 比賽的球 。這恐懼有時使他不敢出門,害怕在外面會被這球擊中他的頭部 ,成為致命的一擊 ,或者倖存, 但也成為白癡了 。這種恐懼後來發展成為「懼曠症」。 明顯地, 畏懼的手被畏懼的球取代了(Deutsch簡短的說明了這取代的過程,與目睹父親和母親的性器官有關),但「懼曠症」持續不久後便自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短暫的廣泛性焦慮,以及一些輕微的強迫性症狀 。不久之後 ,個案開始醉心於各種運動,先是球類 ,專注於足球之後又轉移到網球 ,接著對許多運動都有興趣 。在進行球類比賽時的緊張,個案認為與自己平日的緊張害怕相當類似,不同處在於平日畏懼時,他採取的方式是逃之夭夭,然而在比賽時則是迎向前去,掌握情境,將他畏懼的感覺投射到外界,球類比賽不同於令他痛苦的精神官能症 ,它將焦慮轉變為真實的對象、 真實的比賽情境與真實的對手 ,將焦慮轉變為愉快, 將精神官能症中的「閹割焦慮」轉變為比賽當中「正當的焦慮」。
依海倫朵伊琪的看法,任何運動中的危險,任何自然界當中的高山與海洋的威脅,在運動比賽中則是來自於對手。這種體育活動到底是昇華或者是反向作用 ?其實很難區分, 保存自我的驅力與性驅力兩者似乎不是那麼衝突,自我感到源源不絕的力量,一種自戀的 、需要被看見的慾望得到相當的滿足。自我不再承受來自內心其他部分的焦慮, 而專注處理與外界之間的焦慮,使得自我得以駕馭外界的客體, 讓自我再度彰顯自己沒有被威脅, 甚至表現得很傑出的自戀 。換言之,運動的社會價值,在於自我協調地將具攻擊性的場域,移置與投射到外界,在自戀的滿足中,認為自己不再受閹割與死亡的威脅,而將內心的焦慮投射到外界具體對象,似乎就是運動心理學的主旨。
與這種古典觀點相較下,本書的四篇文章,都顯示了更為精緻的思慮,最大的不同是,運動不只被認為是攻擊性的投射,而有著鍛鍊與技巧的磨練過程,更大的不同是,身體與環境的重要性被突顯了,而這點在海倫朵伊琪的分析觀點下則是付諸闕如的,這個不同也顯示了,在精神分析的歷史發展中,身體的重要性逐漸提升。運動者不僅是將無意識中的衝突給予「行動化」(古典的看法),但也常常將身體的鍛鍊與操演推到極致,挑戰著「痛苦的極限」,對客體的性愉悅讓位給只侷限於自己的愉悅(auto-erotic),佛洛伊德將自我與原我的關係,比喻為騎士與馬匹的關係,但在運動當中,騎士似乎逐漸成為馬匹的奴隸。
(摘錄)…………
楊明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