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我自中年志學以來,於讀錢穆、徐復觀兩位先生的著作受教為最深。第一次讀到錢穆之名,是在朱學勤先生的一篇上世紀九十年代載在《讀者文摘》的短文,〈想起了魯迅、胡適和錢穆〉。開始讀了鄧爾麟先生的《錢穆與七房橋世界》、錢穆的《八十憶雙親、師友雜憶》,從此被錢先生領入了儒家的世界。二十幾年來我與此相關的文字多未示人,唯有一篇〈錢賓四先生對儒家文化傳統的最大貢獻之我見〉載在《鵝湖》2014年2月號,我在此文中寫道:「中國儒家的道德理性,足以解決困惑人類社會的『生與死』的問題。錢賓四先生系統研究並抉發了中國儒家對此的思考,進而提出了他自己獨到的觀點。我認為,這是錢先生對儒家文化傳統的最大貢獻」(此文後收入臺灣學生書局梓行之拙著《儒家工夫論》)。錢先生講這問題的這套學問,當然是他所謂以「我們的身體和家庭為實驗室」、以儒家的心性之學自我訓練的結晶。錢先生認為講求儒家的心性之學,必須承認孟子的性善論,「此乃中國傳統文化人文精神中,惟一至要之信仰」。不過,錢先生說人性善,更側重在「人性可向善」、「人之生性都可以向善的路上跑」。這是因為他將人之性中的人性與獸性都歸在人性中,所以人性不能純善,實際是人性的「善惡混說」。這個古老的問題,在我自己,是直到寫作〈「善」,儒家工夫之道境〉一文時才梳理得比較清楚。人性便是善的性,便是異於禽獸之性,我現在看來是確切無疑的。這一點雖與錢先生的意見不盡同,但他以不朽論和性善論兩論題互相配合,以發揮出中國道德精神之最高涵義的諸論述,我依然深深拜服。
我讀徐復觀先生的著作較晚,是從陳克艱先生所編《中國學術精神》開始的。浸染日久,徐先生的治學方法、思考力、學術的開創性、乃至文風等等,莫不給我以巨大的影響。徐先生對於儒家工夫的表述在《中國人性論史》第十四章中有這樣一段話:「以自身為對象,尤其是以自身內在的精神為對象,為了達到某種目的─在人性論,則是為了達到潛伏著的生命根源、道德根源的呈現─而加內在的精神以處理、操運的,這才可謂之工夫。人性論的工夫,可以說是人首先對自己生理作用加以批評、澄汰、擺脫;因而向生命的內層迫近,以發現、把握、擴充自己的生命根源、道德根源的,不用手去作的工作」。此論指出儒家工夫首要在「向生命的內層迫近」,是很清晰準確的,但因缺少對工夫落點、層次、主體的說明,便會使讀者生出「對塔說相輪」之感,便似不能作為對「做工夫」的完整闡述。在同書的第九章,徐先生詳細闡發了大學工夫,從此中可以看出工夫的落點與層次。他將正心與誠意各分為兩個階段,並將正心的第二階段與誠意的第一階段相重合。正心的第一階段是本心的發露,第二階段是與事物相接時維持其本心,此亦即是「誠其意」。由此看來,發露本心是關鍵性的環節,只有此心是好善惡惡之心,後續的工夫才有正面意義。所以徐先生說:「不過,以誠意為正心的工夫,必須以孟子的『心善』為前提」。論到這一步,可謂與錢先生殊途同歸了。這也正如陸象山所說:「見到孟子道性善處,方是見得盡」。後來的陽明與船山,對性善說特別重視且多有創見,正是見得盡。所以我們今天探索儒家工夫論,不能不向先儒先賢虛心學習。
拙書用了相當的篇幅討論陽明先生的最重要的學術概念。陽明學在今天一度很熱,盛讚陽明先生「立德立功立言」的「真三不朽」是最習見的,其次便要數推服「無善無惡心之體」一言了。敬仰陽明先生功業者可不必論,我所見到的津津樂道於「無善無惡」者,一般都以為陽明此一語既屬儒學,又通於佛、老。既通佛老,又可三不朽,那當然是很可誘人追隨的思想。對當今關於陽明思想的流俗而隔膜的熱衷,應該作些學術層面的宣說;而對另一類陽明身後就開始的、嚴肅的、對於「無善無惡」的反對和誤解,當然更需要有同樣嚴肅的研究、體悟和思考。〈陽明先生「四句教」探微〉一文,從工夫論的視角說明「四句教」是陽明思想的總結晶,也是陽明教法的不可離散的整體,是決不可以單抽出一個「無善無惡」來的。至於陽明先生的「致良知」,今天也似被廣泛議論,不過這些議論大體上不可以稱為有價值的討論。一般論者以為良知既然是不慮而知的、現成的,便不再思考如何是知、知何以為良?此一點大端不明,對陽明思想的了解恐仍徘徊於膚淺的湊熱鬧。此皆因為今日學者不重視工夫體驗過程,陽明先生自謂其學從九死一生中得來,我們不能效其萬一而好發揣摩之論,則豈能不皆落入瞎猜。〈陽明先生「致良知」探微〉之所以作,其中或有可以與尚志者分享的點滴心得。
「志」與「善」,是儒家工夫最基本的元素。這一思考、體會的結果,得來實不易,並非僅僅從邏輯推理排比而來。以這些基本元素作為考察儒家學說的貫穿線,到目前為止,我感到象山與陽明比較程朱更為接近孔、孟的工夫論思想。陽明之後,則只有王船山說的最為到位。在儒家工夫實踐中,「持志」二字可以為鞭策始終之方,故我在論「志」的一文中稱之為「通關密鑰」;「習善」二字,則是不離本體落實工夫,換言之,「善」正是要被反復地提示、澄淨、呈現、安在的工夫對象和實體,善在工夫過程中呈現的面貌,實無以明之,我姑且稱之為「工夫道境」。「持志、習善」,也正是從孟子到船山的一條完整的工夫路脈。儒家工夫所以必追究至於本體,正因為沿此一追究而得以體悟到聖賢之所特指的人性中的善的部分。先儒先賢指點此本體,指點他們自身的體悟歷程,而有所謂存心養性、敬義夾持、涵養持守、辨義利、致良知,等等,實皆先儒先賢畢生致力之心得。我們沿著工夫論的軌跡學習,更能真切地感受到先儒先賢生命的脈動!
本書分為三部分,即甲、乙、丙三組。乙組為與工夫論相關的小題目,也是修習者在行進中可能會同樣遭遇到的問題,故或有參考的價值。至於丙組,則是有意識地將儒家靜坐工夫整理融合為系列了。這麼做的理由,我已在《儒家工夫論》一書的自序中作過扼要的敘述。(見臺灣學生書局2017年2月版之〈自序〉)此一番的勾勒成圖文,算是一份延續和深入的工作。不過,圖示雖似不能無,卻也是不得已的;因為我還無力全面地呈現各種方法和程序,也因為深入的心性工夫本身難以用圖文表示;即使可能表示,竊恐也不會廣泛適用,原因就在於各人特質不同而所見亦必不同。為了對此有所彌補,丙組中並收入〈風語〉,其中許多可作為圖的解說;這些「語」,不期而來,失而難復得,故名之以「風語」。
潘朝陽教授向學生書局推薦了拙稿,他的相知、學術認可與情懷使我深受感動!書中插圖都是付粲鋲先生的手筆,前後歷時一年有餘,此一番辛勞使拙篇圖的部分得以表達,實增色不少。蘇藝娜女士作了文與圖的整理編排。秀才人情紙半張,無以為報,謹借此一角致上我深深的謝意!己亥歲末,瘟疫橫虐,小女吳羽斯亦為此書奔走兩岸,是并附記於此。
二零一九年十二月於習善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