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者序
民國十六年,我在北平民國大學講英文學。時學生中有以文學原理相詢者,我很是喜歡英譯本叔本華所著《文學的藝術》一書,便拏來講授,那時學生也頗感興趣。此後得暇即著手譯述,可是中間因事往往也不免擱置。十七年夏,事務清簡,遂又從事繼續譯述,時劉共之君助我同譯,此書能夠成功,他的力量很是不少。二十年我的朋友沈啟无先生在天津河北省立女子師範學院主任國文系,約我講授文學方面的課程,我就把我的譯稿印成講義,發給學生作為課外研究的參考,據她們說從這裡得到益處卻很多。忽忽至今不覺已經兩三年,我還是奔走北平以教書糊口,打算如從前那樣的專心譯述,真是渺不可得了。現在偶爾翻閱舊稿,覺得這本書的議論仍多可喜,一種低徊嚮往之情殊不減於我當日譯述的時候。恰好人文書店老板擬印此書,遂略加修改,交其印行。至於此書的內容和價值,桑德斯及周啟明先生序文裡已精切地說過了。所謂見仁見智,更何待我再來表彰呢?我今所言,不過聊以敘說我譯這本書的前後經過罷了。
民國二十二年六月十三日
陳介白序於北平
英譯序
本書的內容與其他諸卷相同,都是取材於叔本華的《論文集》(Parerga,意為副業集)。在此著名的文集內有各種不同的論題,而文學占有重要的位置。當叔氏論文學的體裁和文學的方法的時候,他的意見也不會沒特殊的價值;因為叔氏即便完全離開他的哲學上的主張不論,他也足以使人們稱他為一偉大的作家。其實他確是德意志可以引為自豪的幾個優越的散文家之一。至於著者的成功,除由於他自己的功勞以外,尚有些影響助他成功,不過在著者博得眾望的時候,那些影響卻被人估價過低;但當叔氏特別配把文學當作藝術來談的時候,他便對於助著者成功的那些影響有所論及。關於名譽一事,他有痛苦的經驗;雖然按人性與情理來說,他也很難用心平氣和的精神去作名譽論,所以那些痛苦的經驗,給了這個論題的評註一種興趣。
下面幾頁,我們有些觀察:關於風格的觀察,是一個風格者所作。此人真配受此名稱,他不是冒牌的風格者,也不是販賣辭藻者。關於自思的觀察,是一個不作他事而專於自思的哲學家所作。關於批評的觀察,是一個感受他人對他不能了解的一個作家所作。關於名譽的觀察,是一個早應得名而確半生未享盛名的一位求名者所作。關於天才的觀察,是一個才子所作。他是不能否認的屬於那個有特殊權利的階級。在其他事物上,不論人們對於他的意見如何著想—例如關於匿名或者好作品是否為金錢而作的問題—他那一般的文學見解和文學盛興的條件的見解是完全健全的。
或者有人以為他的評註是專對德語而言,對於與德文如此不同的語言—如英語—恐沒有什麼意義。假如叔氏依狹隘的精神來論文學,並且把他自己限於只在文法上、說文解字上和辭藻上的美麗去咬文嚼字地追求,則前面所言之反對的論調是公正的。但是叔氏卻不如此,他的論題牽涉得很廣,他採取廣大和普遍的見解。凡略知這位哲學家的人,決不會說他發言無力或含糊其辭。確實在叔氏的論文之程序中,他時時作些評註,這些評註的用意,顯然是闡明他的本國當時的某些作家的過失。但是在這種情形之下,我把他的句子改變一下,使它們的範圍較前開展,同時確不失原意,並且使叔氏成了一個任時任地批評這類錯誤的批評家。雖然在第八頁上有一句尖刻的話(見本書第七頁第七行),這句話就是向著膽敢修正原作品的繙譯者說的,不過余所改正,即令叔氏本人亦不能有所爭論。
叔氏的文學見解,原為投時人之所好而發,距現在已經五十年了,可是在各處依然被發現是有效的,這是一件有重大意義的事實—也就是他的識見深遠,意見大半公正的一個證驗—話裡的意思就是說:他所說的話是值得一說的,並且他的話對於不同的時代不同的聽眾一樣適合,因此他的話大抵是有永久興趣的。
聰敏的讀者將要見到叔氏作品的魔力多半來自他的個性,他不是一種僅僅作書的人,乃是一種自己思想而且把自己的意思顯明地寫在紙幅上的人,或者是把處處所見到的虛偽假面具給揭開的一種人。當叔氏牽涉到文學的時候,此種情形最為真確;正如同叔氏在他的人生論中,他不諂媚一般人,所以這裡他是自由的,並且把著者們特殊的過失直言無隱地說出。同時他給他們良好的勸告。關於讀他人的作品一節,他介紹了一種限度,並且忠告那些讀者去啟發自己的獨立思想,並且在這裡他回想到屬於霍布斯(Hobbes)的一句話,霍氏是一個榮顯的作家,也是一個榮顯的哲學家,屬於霍布斯的這句話的意思,就是說「假如霍布斯讀書像他人一樣多,他也就像他們一樣的愚昧了。」
叔氏也給了一個警告,反對把俗鄙的目的納入到文學的事業裡面。假如我們從他的話,我們就可以分清以人生為目的而作的文學與以謀生為目的而作的文學。關於愛真理和美麗一層,我們也可以分清真實的愛與可憎的虛偽的愛,第一種愛全視市價的高下而定。有些以賣文為業的人,也願人們知道他們是營業的人,不過我此處所說的話與此種人無涉。假如我們可以藉著第二個隱多耳(Endor)地方的女巫的幫助,把叔氏的靈魂喚起,我們可以聽到叔氏對於自他那時代迄今仍流行而且得到人們過分之注意的某種文學企業所發表的意見。這是很有趣的。我們可以冒險猜一猜他的意見所採取的方針,他無疑地給我們看那些自命為文士的人們所辦的這種企業,結果必然把文學化為一種商品,並且把文學當作貨物買賣以獲利,如果作者名字著名的話,迅速的報酬大概會產生的。有些人藉著諂媚在世的成功的著者—從死人中找不出便宜來—也牽涉到文學上去,希望在他們的回光中得些利益,且把這種利益變成金錢—如果我們把叔本華的靈魂喚起,而未聽到他對於這些人們作強有力的指摘,那麼一定不是真的叔氏靈魂了。
我毫不猶豫地把書的節目另行布置,與原書中之節目略有出入;所以原書中有二或二以上的論題連續地列在一章以內者,我這裡使它們各據一章,分章獨立。所以本書中有些節目在原本中是找不著的。然而我可以說,下列幾篇文章如〈著作家的職務〉、〈風格論〉的後半部都是直接取材於「論著述與風格的一章」。〈批評論〉的其餘的一部分與〈名譽論〉來自「判斷、批評、賞識與名譽」。〈拉丁文的研究〉、〈學者論〉和〈文學的幾種體裁論〉諸篇主要方面乃是取材於下四節:
(一)博學與學者,
(二)言語與文字,
(三)讀書和書籍附錄,
(四)美之形而上學。〈自己思想論〉係由「獨創的思想」一題內所含評論的所繙譯而成的。〈天才論〉對於叔氏是一個關乎思考的好論題,叔氏在他的作品的進程中,常提到天才;關於天才的理論,在本書的末章內可以找出,然而他總是把這同一的理論用力發揮。雖然這篇文章與文學的方法無關,但是它所論的題旨,確是文學成功最需要的成分,因此我把它介紹了來。它是《論文集》(Parerga)中的一章,此章的名稱是「與智力的一般及其在一切情形中相關的思想」(Den Intellekt überhaupt und in jeder Beziehung betreffende Gedanken)。
我應該給這本書創造一個名字,這件事已經成了我的本分中的一部分;我很知道關於我所選的書名,可以引起一種反對,因為普通的語言上很少把文學當作藝術來談。不過油畫、音樂、雕刻都可有二重的意義,獨文學不可,未免於理不合。所謂二重意義,乃是:
(一)某種心智活動客觀的結果,設法以外面的形態發表出來;
(二)或者是所說的一種特殊心智活動和它所從的方法;並且當我們說某一作家以文學為職業,我們在事實上確把文學依後者的意義來使用。假如把文學當作心智活動的程序或結果來講,那麼把文學當作藝術來談是不會錯的。我把藝術這個名詞依廣義來用,它的意思是表現思想的技巧,或者更充分地說,它的意思是應用於實際表現思想的規則上的正確用法。至於文學,上文所言確是這個名詞的意義和應用,此種意義和應用已由古代之偉大作家的往例充分地成立了。
人們當然可以問,是否真正的思想家,也就是真正著者的靈魂,如此會得忙於他要說的話,以致他在那用力修飾語言上似乎是一件無關重要的瑣事?實在文學必須涉及我們的生存之謎、人生的大事、內心轉變著的熱情、高深之道德真理的識別,如此才配享此美名。大抵人易於過於重視思想的外形力求謹嚴和注意字之布置,此種注意用來提高新的觀念倒比較好些。一個犯了這種錯誤的著者,類似一個紈袴子把他的一點腦筋都用在美容上。簡言之,人們可以歸罪於稱文學為藝術的文學見解,因為此種見解,贊成淺學和怪異與虛飾的風格,而不把真理識見作為著者的目的。在這反對論中,一定無疑地有公允之處,有些作家企圖不以增加世上的觀念獲得信任,而專以輕視樸素語言之使用獲得信任。在我們的時代而特別在年歲較輕的人們中,不乏此種作家,他們的錯誤在文學史中並不新。五十年前叔氏已把這種錯誤殘酷地畢露出來,叔氏的殘酷的暴露,依然可以用於現存的這種錯誤,這是叔氏的深遠識見的一個顯證。
假如准許用隱喻的話,這種作家可以稱為文學中的印象派,因為他們從事於製造美而雅的辭藻,缺乏精神毅力,並且通常具有平凡的意思,所以我們必須小心地辨別技巧和藝術。但是雖然他們可以從叔氏的勸告中得些東西,然而叔氏主要的並不是向著他們發言,他乃是對於填寫報紙各欄及評論報內篇幅的一般作家和造出每年出版的長篇小說的時尚的人們而說。現在差不多只要能提得起筆來的人,都希望被稱為著者,文學是一種藝術的一層,在某些方面較在其他方面尤為重要,最好我們注重這件事實。有些風格和論述的性質,能使一個作品得到好文學的頭銜,文學的藝術一問題,就是發現這些性質。在起初警告讀者,假如他願避免被引入歧途,他在尋覓這些性質的時候,應當去看經得起時間的試驗的好書,因為現在草率急促的作品作了如此的多,所以凡是讀書多的人,難免不沾染上這類作品的錯誤,並且漸漸地也就與壞方法熟習,而和它們成立了危險的妥協。有許多東西如報紙、月刊和最近的新的陰謀和冒險的故事,本不配稱為文學,假如這些東西即便未把讀者全部的讀書時間占去,也占了去許多時間,前面所提的警告是特別需要的。有些人很誠懇地要得有含在最好文學語言中的極佳思想,假如對於他們同時代的作家過於注意,雖說這些作家思想與寫作俱佳,他們也不能完全避免危險。因為任何著者的功績,一世不能斷定;並且因為文學與藝術相似,是人類發明的東西,所以假如它能於人類求真美真理的最深的感覺上建立一種永久的接觸,以此而得到人們永久的景仰,那麼它才能夠說是好的作品。依此而論,古代名著是寫作之藝術的最好模範,叔氏以為忽略古代名著將要一定無誤地使文學日趨於退化。發現最好的風格性質和構造寫作的理論的方法,並不是追隨取悅一時的習氣,或拘守文學上特殊的體裁;乃是要研究偉大作家作他們那最好的作品的方法。
人們要說叔氏未將我們以前所不知道的事告訴我們。或者是如此的,因為他本人說最好的東西很少是新的。但是他把老的真理用一種新鮮和有力的方法提出來,凡知道好文學的人,沒有一個否認這些真理,現在一樣很適用。一兩年前一個有創造天才的人,把許多英美的作家拉在一起,使他們公然承認他們的文學信條,和他們在著作上所採用的藝術,他確把此事辦成,他在一本有趣味的書裡,把這些名家的承認貢獻給世人,這是適應真正的需要,雖然此書內所有的勸告大半是已經依不同文體發表過的,但是這本書確含有良好的勸告。最近一種新的背馳正道的東西出現,它的用處是可疑的,而且有兩本書發行出來,有一本的目的是作一個著作者的指南,另一本的目的是給些文章上的暗示和文章的作法。把這兩本書看上一眼,就可以看出他們的著者尚須多事研究學術。不幸這些投機事業竟會得眾望,並且雖然它們也要與本書站在很相近的地位,我敢說本書與它們毫無關係。叔氏決不希冀教人無草造磚的藝術。
許多評論者很令人滿意地接收了此叢書的前幾部書,我希望藉此機會向他們致謝;我也很高興地對於我的朋友柯林屋得︵Mr. W. G. Collingwood︶先生表示感謝之意,他曾對我這本書費了很多校閱之勞,並且在我努力去把叔氏作品譯成可讀的英文時,他給我極好的忠告。
桑德斯 ( Thomas Bailey Saunders )
一八九一年二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