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抗爭中弱勢性/別的現身
眾所周知,香港從社會分析至社會運動,都是大哥們的世界。
眾所周知,香港是--被不少香港人也認為是--男女相當平等的社會。
這兩樣自相矛盾的「普通常識」是如何並行不悖的呢?
香港的現代主體性來自資本主義,崇尚工具理性,以致社會的公共領域,也被高度「去性」(去身體)及「去性別化」。香港的向上(層階級)認同包括向身體價值的上半傾斜而蔑視下半。男性與女性,要在這社會中被看見,被認可作為「文明人」,只能變成「中性」--壓抑性,把身體的感知、慾望與需要轉化成對物質的依戀,在工作、思考、待人接物上盡量操演性別盲。
而工具理性,在歐洲哲學傳統中,從來是男性的專利;全球近代性別中性化,也是一個中產男性化的過程。抹煞性/別思考,包括關於性慾、性差異的話語及感知,塑造著性別平等的假象,同時蒙蔽公共權力結構持續向中產男傾斜的主旋律。香港作為西方資本主義輸出的第一線接收者,也深深內化了「去性(別)」的意識型態與價值觀念。所以建基於工具理性的社會政治分析「自然而然」成了男性的場域,這場域遮蔽著、並不斷邊緣化被認為「狹隘」、「偏激」的性/別視角,以鞏固傾向齊一化的總結概括,不重視主體差異的知識框架的無上權力。
當下政治社會分析,簡言之,就是殖民、公民、民粹,但這「民」究竟包括誰?這些「民」一方面是大哥們的永恆地盤,另一方面為了顯示大哥們的「包容寬大」,間或會讓一兩位女性借用一些無足輕重的論述末端空地,便叫「性別政治」。這其實跟歐美近代知識體系偶爾個別、例外地接納、改編源自第三世界的認知視角(如東方主義、庶民研究)來自我壯大,卻從未系統性改變自己論述傳統的普遍化傾向,不無相似。
香港的佔中「初衷」,乃工具理性的社會運動延伸,挪用「結婚擺酒」的意象,可謂極其性/別保守,又拒絕與全球反思批判資本主義的佔領運動論述作連結。但催淚彈加上拖字訣的政治策略,反而「不小心」催生了一些魍魎主體:地盤佬(編案:指建築工地的工人)、MK「真」男人(編案:MK,即Mong Kok,旺角。「MK人」指的是在旺角出沒的年青人,具貶義,有盲目跟隨潮流之意,男稱「MK仔」,女稱「MK妹」。)的浪漫,為香港社會運動賦予史無前例的階級、地區、性別視角,把中產管理男在被閹割焦慮籠罩下的假/小男人情結,如照妖鏡一樣,明明白白在光天化日下,擺在街道正中央。當然,這仍然強化著社會抗爭作為生理男主場的神話。
但這本小書呈現的風景有點不一樣。這本書為這些抗爭主體如何勇猛承認「性」作為抗爭攻略作證--Christina語:「我無胸,你咪渣囉」;弱勢主體不但重新奪回界定「性」的話語權,更開拓了以身體、以慾望抗爭的創造力。這裡的多樣主體,罕有地貼近各種性/別弱勢不斷以身體作為協商場域的社會現實―像是阿Wing有心理準備被侮辱,但視與男性一起拘留為「變態」。今天香港,抗衡「女性」這類別的一體化,視年齡、種族、性向、情慾、原生性別、原生地的差異為重要的知識或論述資源,正是民主化進程中最需要的養份。
是這本小書,讓我記得那79天;終於,看見彼此,看見這小地方的豐富、自由,難以概括、難以名狀的多性/別主體;以及曾幾遭到埋沒或污名,終又逐漸浮現,仍需要不斷被重新述說或重新發明的公共、社區,尤如「佔領巫山HEHE團」般,我們需要共同想像與開闢,抗衡齊一化政治的可能。
⓪游靜
序
M巾與傘
9月28日傍晚,一出海富中心,遍地狼藉,一口一口空氣擠人掉淚。
人群本應隨著空氣中的嗆人粒子猢猻四散的,然而他們卻像那些被海浪沖散又回聚的沙沙石石,總是折返到一個陌生的、命定的位置--催淚彈射擊後不到十五分鐘,兩條長達幾百米的物資運輸人鏈在海富和統一中心的隙縫間立時組成,人們一手接一手的,把口罩、生理鹽水、濕毛巾、眼罩、水、紙巾、雨衣、保鮮紙等物資運上前線。突然一個男聲大喊:「有無M巾呀?」
「M巾」兩字破空而出,把其他雜音蓋過,引發無數傳聲:「前面要M巾呀!」
「有M巾!即到!」我從背包掏出那包剛買的24cm網面,為經期中的自己留了三塊,便把其餘悉數上傳,不只我一人,眼前還有幾個女生都重複著相同動作。一包包輕柔粉色的M巾在風風火火的運輸線上格外突出,不少全副武裝的男生徒手傳遞那些他可能一生沒機會打開過的M巾,接送間還不經意的大叫:「仲有無M巾呀?」
那刻畫面,有種艱難而奇異的溫馨。在這短暫的溫馨感裡,暗含的是隱然不宣的理解、自我的微小跨越,以及人與人的主動繫聯――這一切大大小小的閃石,在運動中就成了各自的光。
★壓迫下的流淌
雨傘下,人的故事,俯拾皆是。
清空的道路,是一個創造與抗爭的空間,也是一個吐露抒洩的位置。形形色色的人,帶著他們的身分與經歷,走到街頭,敞開不為外人道的生命,和那些喑啞微小,卻與巨大體制壓迫依連共生的種種。階級剝削、性別壓迫、族群歧視,無形影,卻實實在在的在人的日常生活裡堆疊成腥厚的傷痛。然而這個特異的位置,彷彿是一個讓傷痛能安然流淌的地方,各自呈現、訴說,互相了解觀照,作為一種排解,潔淨與重整。像月經一樣,讓喑啞腥臊的事物默默流出。月經是循環往復的,一如苦難與壓迫,都需要出口。
如果民主的核心是對人的尊重,那麼,要建立一個民主社會,必須具有理解他者的生存處境以及與人建立關係的勇毅。理解披覆著不同身分的個體,包括基層、男性、女性、跨性別、雙性人、同志、年輕的年老的、傷健人士、少數族群等的生活狀態,他們的破碎與盼望,身上大大小小的壓迫印跡,才是改革制度,創造更善待生命的社會的基本。
★超越身分
佔領區,不但是個讓個人故事與傷痛呈現的地方,也是個深具反抗與創造力的空間。抗爭街頭是個特殊而極端的場景,裡面有磨蝕良善的衝突矛盾,也有自我犧牲貢獻的人性光輝。然而街頭卻不能脫離日常,因為各個參與者都帶著日常生活中的各個身分投入到運動之中,因此,運動必然有其性別的、階級的、年齡的、族群的,以及身體的面向。平凡生活中的刺,一根一根還在,把人釘在他特定的社會位置,在安逸時隱匿,在衝突之時卻突出尖銳,一切基於各種身分而生的歧見和刻板印象,都一一顯現著力。例如在街頭被反佔領人士以性暴力恐嚇的女生;出現路線分歧時被嘲諷身材的女學生;衝擊前線時被男生勸退的女孩;清場時被國家機器暴打的雙性者;以及被警察呼喝要她「返回印度」的少數族裔。性別、族群、階級等身分一直沒有脫離個人,壓迫自然存在於運動之中。
對抗壓迫的方法,其中一種是嘗試衝擊限制個人的制度,挑戰並超越套牢身分的、身體的規範。超越是多元的,有的艱難,有的含蓄,有的迅猛,有的奇趣幽默,都在書中的故事裡一一顯現。中學少女們挑戰學校陳規、Burlesque表演者以裸身抵抗性暴力、少女直上衝擊前線、內地(編案:即中國大陸。本書尊重香港作者原始敘事立場,保留「內地」行文,下不另註。)女生獻身香港民主、內地長髮女生剃髮明志、以港為家的少數族裔組織起來走上街頭、在革命公開呈現愛情的女同志戀人、以轉變中的身體抵擋鐵馬的跨性別者,還有腐女們創造的抗爭綠洲HEHE團。在參與運動的過程中,她們不斷衝破有形無形依附在各種身分之上的阻礙,像脫了一層又一層的皮,讓生命在新鮮的光與水中生長出新的肌理,超越個人身分限制地成長著。就像,奔走到未得之境,遇到一個新的、更廣大的自我。
這是真普選也未必能帶給我們的,生的演練與轉化。
★人的跨越
那晚「百人運M巾」的一幕,回想起來總令人感到心有餘溫。為了一個比個人偉大的目標,放下禁忌,突破身分枷鎖,相互繫聯、補位接應的景象,就像這個運動中無數個象喻的其中之一,折射出人性所能展現迸發的跨越之能。不論是書中的女學生、內地生、巴基斯坦裔女生、跨性別、女同志和Burlesque表演者,以及不同階級、性別、民族、身體處境的人,都曾在運動中作出超越自我的嘗試。
然而,如果這一幕只是一個偶然,一個在特殊情景下才閃剎而過的一瞬,過水無痕,各自回到原來的殼,那它只會是一個在歲月中殘喘的廉價回憶,一個曾經。人不但要超越本身的樊籬,還要跨越與他者的距離,越過身分與身分之間巨大的鴻溝,或細微的隔閡,觸近彼此的人性。不止於追求個體自身的超越,還要顧念著整體的轉化。
歷史的行進,也許就是由無數微小的跨越積累推動。
一若滴水為海,植木成林。
⓪阿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