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大華烈士的《西北東南風》
許定銘
一直以來,太平天國史專家簡又文先生(一八九六至一九七八)給我的印象是個嚴肅的學者;直到我讀了他的《西北東南風》,才知道他是個富幽默感、風趣而詼諧的基督徒。
簡又文筆名大華烈士,廣東新會人,早年留學美國,奧伯林大學畢業後,再入芝加哥大學研究院深造,得碩士學位。回國後從政,在西北軍政治部工作。三十年代在《論語》半月刊寫了不少短小精悍、幽默風趣的隨筆,深受歡迎。曾出版半月刊《大風》,自任社長。四九年後居於香港,任香港大學東方文化研究院名譽研究員,潛心研究太平天國史,著作甚豐,其《太平天國全史》、《太平天國典制通考》等,均為擲地有聲的巨著。
在學術研究以外,他還有一本以筆名大華烈士出版的《西北東南風》。此書於一九三五年一月,由上海良友圖書公司印行,初版只印了二千冊,並不常見。我藏的《西北東南風》為三十二開精裝本,厚二百二十二頁。全書共分〈西北風〉、〈東南風〉和〈東南風續集〉等三部分,每輯分別有引言或序文,實為三本小書的合訂本,共收幽默隨筆近三百則。
簡又文在〈西北風〉的〈引言〉中說,雖然西北軍已解散,一切已成過去,但「每憶起在軍中所見所聞的趣事和種種可發一笑的經驗,還覺得津津有味」,因此便把它們寫出來作茶餘飯後的談笑資料。雖然〈西北風〉中所述全是軍中的趣事,尤其對馮玉祥將軍的言行稍嫌過譽,但我覺得不妨從祕聞或野史的角度去看,實在是有其可觀之道的。
比如其中的〈西安妙聯〉,寫馮治西北時期的「放足運動」和「衛生運動」。陜西民政廳矯枉過正,把婦女用過的裹足布,懸掛於省政府署前以炫耀成績,蔚為奇觀。而到清潔運動日,不僅大小官員齊齊掃街,連馮玉祥、于右任兩位總司令亦親力親為,於是有人做了一對妙聯:
堂堂省政府,掛滿許多裹足布,其臭薰天!
濟濟眾官員,賺得幾個折腰錢,斯文掃地!
筆者孤陋寡聞,不知「斯文掃地」竟然有此「褒義」的用法,讀至此不禁捧腹。同時亦為馮於二人肯親自掃街而起敬意。
又如〈「其言也善」〉一則中,記曾為山東財政廳長的魏宗晉的幾句話:「凡是內戰,槍砲是外國來的,子彈砲彈是外國來的,炸藥鐵器是外國來的,金錢是外國來的,甚至近年則白麵軍糧也是外國來的;只有在戰場上互相殺死的同胞的血和肉是中國的。」這段話驟眼看來滑稽,可其沉痛之處,又豈是三言兩語所能表達!
〈西北風〉在《論語》刊出後大受歡迎,其後簡又文續寫〈東南風〉,內容已不限於寫軍中的人事,筆觸涉及中國社會各階層,甚至放眼世界。因他曾留美多年,回國後在軍政界打滾,見人見事多,接觸面大,交遊又盡是名流俊彥,中外大小人物的言行,均網羅筆下。因此,追讀的人更多。然而,在〈東南風〉刊出幾十則後,簡又文突然宣布罷筆停寫,因為他要結婚了,要用多些時間陪新娘子,免她呷醋云云。可惜新娘子並不領他情,要他再寫下去。於是,在〈東南風〉停了的不久後,就有了〈東南風續集〉,再寫百餘段。不過,珠玉在前,我還是喜歡〈西北風〉多於後面的兩部分。
《西北東南風》的書前有兩幅插頁,其一是由畫師黃潮寬追摹的一少年半身彩色油畫。畫上有「紀念愛兒華德」字樣,畫下有他的生卒年月:「一九二一、二、十八—一九三二、十二、二十九」,和「東南風,西北風,都是在思念他最哀痛之時寫的。」等句。原來我們的史學家是以寫趣事的方法來治療內心哀痛的!
另一幅插頁是趙元任作的《論語》第二十九期的封面,畫面上方是一塊長方形的黑塊,下面是一個戴墨鏡的男士用放大鏡細看桌面上的另一黑方塊。畫的中間有大華烈士的題字:「陰曆三十夜子時非洲深林中黑人捉烏鴉誤為黑貓所噬圖」。凡我好幽默人士,想必聽過這個笑話;原來並非說給你聽的那位好友所作,是阿爺那代老掉牙的故事哩!
二○○一年十月刊於《作家》第十二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