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一
婉然芳樹
猶記得,在臺北詩人羅門先生與蓉子大姊的燈屋裡,我們談到創作之種種,也談到修改之種種,尤其是談到字斟句酌之種種。我們都覺得,在重新布局架構、修訂每一個字、每一個標點符號的同時,我們也更加深入自己的內心,更加誠摯地面對了自己,那是一個不斷試煉的過程,一個艱辛的過程。當達到比較滿意的程度時,也就會有一種格外動人的喜悅誕生,而完全地忘記了抵達此岸之前所經過的疾風險浪。
疫情艱難的二○二○年四月十八日,這一天是一位俊朗的年輕人的生日。他先到了父母家,吃到了母親為他準備的佳餚,然後開著車子來到我家門口,送來了用塑膠口袋嚴嚴封住的書稿,未發一言,中規中矩隔著六英尺遠的距離留下一個溫暖的微笑,便緩緩開車離去了。我接過了書稿,望著遠去的車子,心想,在這本修改了三年的書稿裡,我必定能夠再次看到這可愛的年輕人的身影。因為,年輕人的母親龔則韞是書稿的作者。而且,這位作者絕不吝惜筆墨傾訴她對家人、對親情的珍惜與熱愛。
認識龔則韞很多年了。她是科學家,研究的是普通人完全陌生的毒理學。她又是一位勤奮的筆耕者,忙碌的工作之餘,照顧家庭的同時,她伏案爬格子、敲鍵,傾訴她內心之波瀾。她的生活節奏緊湊到何種程度,她自己從不提起。看到她的時候,總是整整齊齊、漂漂亮亮,說起話來條理分明,從未見她露出疲態。只有一次,她的夫婿江明健淡淡地談到她在實驗室不分日夜做實驗的情形。短短幾句話而已,我卻感覺到那份緊張、勞累,感受到則韞自嘲「優柔寡斷」的表象之下,異於常人的嚴格自律、堅定、堅守、不屈不撓。無論獻身科學還是文學,這些都是重要的、不可或缺的素質。
從則韞那裡,我們聽不到任何的怨言,跟她的信仰有關係,也跟她的善良有關係。在她這本散文集裡,同樣地,我們也看不到一絲怨尤。因為怨尤在她心中不占地方,但這並不等於她的日子一帆風順,也不等於她從未遭到不公平的對待,只不過她就是能夠看到人生的光明、看到人性的美麗。我比她年長,人性的醜惡見得太多,路見不平,忍不住拔刀相助,但刀劍尚未出鞘,就被則韞毫無心機、坦然、開朗的笑顏化解了,只好搖搖頭,長嘆一口氣,偃旗收兵了。
則韞的專業是醫學,是藥理學,她重視醫德,醫學界面對的各種問題常在她心裡縈繞,她則從各個方面去尋求答案。在〈你一定會好〉這篇文章中,她探討的就是「醫生或家人是否應該將病情真相告訴病人?」這樣一個被長久爭論的問題。
一位罹患面部神經瘤的患者在手術後不但人變得鼻歪眼斜、流口水,連話也講不清楚。醫生明示患者的妻子,患者的情況不會改變,以後就是這個樣子了。換句話說,手術撿回一條命而已,至於患者所必須經受的心理傷害,醫生顧不到了。
智慧的妻子卻假傳聖旨,每天用「醫生說的,你一定會好」來鼓勵丈夫,想方設法打消丈夫的沮喪與疑慮。五年的「白謊」與適當的健康食品產生了明顯的效果,患者重啟人生新篇章的事實推翻了醫學經典有關神經不會復生的理論,仰仗的是親人無私的奉獻以及堅不吐實的作為。
這樣的例證對則韞的震撼無法計量,她越來越覺得,人類對於許多事情仍然無知。因之,她做出她自己的結論:患者有知的權利,也有不知的權利,應以特定的時、地、人而採取更為靈活的舉措,一切以救人為原則。
人生的無常,對於醫學家來講是更加觸目驚心的。
相信,這也是讓則韞特別珍惜親情的一個重要原因。從這本散文集中可以清楚看到則韞對家人的呵護。在一篇〈筆墨情趣〉裡,則韞透過學習書法這一件事極其親切動人地談到父親、子女與丈夫。父親不但啟動了則韞研習書法的興致,而且讓則韞瞭解「字如其人」的道理。則韞告訴我們,她的字體圓柔,有乃父之風;個性優柔寡斷,從書法裡隱約可見。女兒字體剛瘦,顯出倔強與強勢。兒子字體厚敦敦,彰顯低調、儒雅敦厚、為他人著想的性格。丈夫從小研習英文,中文字細小,足見其謹慎處世的大政方針。
則韞的父親對女兒寄予厚望,以東晉大書法家衛鑠「婉然芳樹,穆若清風」的書法風格勉勵之。其實,則韞的人、她的字、她的文都稱得上「婉然芳樹」這四個字。
祝福她在芳華路上健步前行。
韓秀,二○二○年四月二十一日寫於北維吉尼亞州維也納小鎮
序二
龔則韞搭橋走芳華
有心的作者會在扉頁或書序,寫幾句感謝。那些文字絕非無心,而是低迴,與人生斟酌再三,才寫下的,則韞在後記文末尾寫下「謹以此書獻給我的父母兄弟姊妹、我的婆婆、大姑夫婦、小叔夫婦、我的先生和兒女」,答謝的人面面俱到,慎重兼鄭重,因為他們都是本書的主角。
〈父親帶我看魔術〉、〈柚子黃了〉寫父親;〈致敬親愛的姆媽〉寫婆婆;〈用愛收驚〉寫手足;先生「明健」綽號「大眼睛」,更常出沒字句間,為人妻、為人媳、當了媽媽、阿嬤、大嫂、姑姑等,「芳華路上」不只作者行路,從輯一到輯七,則韞搭起了長長的鵲橋。誰說鵲橋只為牛郎、織女?在則韞看來,舉凡有情都能搭橋,把遠的拉近跟前,都為了再回味一遍。
情感依附在文字上,當然就能無盡回味,可樂刺激、氣泡水解膩,則韞明瞭素雅、留白才是真味,唯有明澈如水,才能每次喝都甘甜。這樣的美學修養該有家學淵源。則韞出身書香門第,唐詩宋詞不是上學以後的事,多篇文章記父親,也把家庭容貌與文化寫進來,曾在美國華盛頓、洛杉磯以及臺北,與則韞多次逢面,深感她的國學底子厚,詩詞不僅見於文章,談吐、穿搭也是,內文提及的作畫、書法、賞壺、花道等,是她的生活日常。作為長居美國的華人,則韞的表裡非常東方與古典,所謂「文如其人」則韞是代表。
從她的散文,更體會到事含蓄、安靜。寫散文當然自我出發,「我思」、「我願」甚至是「我怨」都能入文,則韞多數散文當然也以「我」為中心,但不是為了彰顯自己,而在把人、我的交際、交織寫進來,對姆媽的懷念情長思遠。姆媽是誰?臺灣慣稱的婆婆,而且關係多數緊張,但在〈致敬親愛的姆媽〉,我們看到媳婦記敘婆婆一生,情感真誠篤實,柴米油鹽都自在,媳婦必須融入婆婆生命,方能舉重若輕,姆媽活在佛號與生活細節,人是遠離了,微笑與精神依然住一塊。
必須是這樣的融入,才好把人生的路條條都踏穩。輯二以後,則韞書寫的面向更寬敞,溯及圍繞她的生活周遭,為朋友烤蘋果派、國標舞上認識朋友咪咪,漸次擴及美國生活、東方與西方的異同。〈藕香〉一文藉先生談彼岸大陸,連買捕鼠夾都可以入文。於是可知,輯一到輯七,則韞搭的橋越來越多樣。誰說橋一定只有一米或兩米寬,難道不能寬敞如飛機跑道?當然可以,只要情在、牽掛在,搭家族的橋,蓋國與國的、文化與文化的橋,都可以。
《芳華路上》是作者對人生的總攬,只是我們的導遊,一貫的優雅美麗、輕聲細語,悲傷處與濃情時,都是人生局部,把它們放遠了看,都是必須嘗過的滋味。這屬於則韞的修為,也是她的為文章法,安靜中為我們捕捉壯闊與美麗,但必須含蓄,讓讀者自己揣摩留白處,是作者的匠心獨運,更合於天地間,正好長得如此。
吳鈞堯,二○二○年四月十七日寫於臺北淡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