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國家講座教授
黃光國
本書題為《潛龍與禿鷹的文明對抗》,是我一系列書系的第三部。這「三部曲」的前兩部《中西文明的夾縫》和《臺灣自我殖民的困境》,原先是要從「反殖民帝國主義」的立場,說明我為什麼要致力於建構華人本土社會科學。這兩本書於二○一九年出版之後,第二年春節前後,卻爆發新冠肺炎的危機,使全世界的人類都面離了死亡的威脅。
一起面對死亡
海德格在他的名著《存在於時間》中指出:對於死亡的理解,是使人由「非本真的」存在,通向「本真」存在的唯一途徑。每個人都會死亡,而且在任何一個時刻都可能突然死亡。可是大多數人都不認為自己隨時會死,而寧可相信自己還有無數日子可以活。這樣的信念使個人致力於追求「常人」的價值,並且變成一個終日操勞、庸庸碌碌的存在者。「死亡」的意義是個人永遠不再生存在這世界上。「面對死亡的存在」(being-towards-death)使所有現實的東西都喪失掉原有的價值。這時候,人才能夠定下心來,嚴肅思考存在的意義,而去追求「本真的」存在狀態。
海德格所說「面對死亡的存在」似乎是個人自己的事。然而,《聖經.啟示錄》中的「四騎士」告訴人們:死亡經常與戰爭、瘟疫和饑荒同在。在許多情況下,人類必須一起反思存在的意義。
十四世紀歐洲爆發黑死病,總共有七千五百萬人喪生,占當時歐洲人口一半。在死亡的威脅之下,義大利人本主義的詩人和作家薄伽丘(Giovanni Boccaccio, 1315-75),寫了一本著名的《十日談》(Decameron),書中描述十個年輕人為了逃避黑死病(black death),而躲到鄉下,聚在一起,十日之間講了一百個故事,控訴當時教會的貪婪、腐化和無能,成為日後「歐洲文藝復興運動的宣言書」。
定義我們的世代
歐洲啟蒙運動時期最偉大的科學家牛頓(Issac Newton,1642-1727)也有類似的故事。牛頓十九歲中學畢業後,進入劍橋聖三一學院,充分感受到啟蒙運動時期新思想、新方法、新發現的衝擊,開始努力向學,並激發出雄心與創造熱情。一六六五年夏季他文科畢業時,發生倫敦大瘟疫(一六六五-一六六五),劍橋停課,他回到林肯郡舊居躲避。此後一年多的這段期間,他日夜不休地專注於研究工作,日後他所有的重大發現,包括微積分、萬有引力定律、運動三定律、以及三稜鏡的折射和散射實驗,都在這段期間獲得突破性進展,對當時正在進行的啟蒙運動作出了重大的貢獻。
三月二十三日,美國新冠疫情受災最嚴重的紐約州長郭謨(Andrew Cuomo)公開表示:這場瘟疫結束之後,「將重新定義一整代人」。我完全贊同他的說法。然則,我們該如何界定我們下一代人呢?
在我看來,這場疫情的發生,基本上是大自然對於人類文明的考驗,迫使人類重新思考「道法自然」的意義。因此我決定調整寫作方向,撰寫這本《潛龍與禿鷹的文明對抗》。本書的主旨是:依照美國克在西方文化中形成的「禿鷹」性格,在美、中「文明對抗」的過程中,美國必然是下「西洋棋」,一有機會,就步步進逼,利用「棋子」,替他打「代理人的戰爭」。在當前的歷史條件下,中國只能以「潛龍」自命,跟他下「圍棋」:綜觀全局,沉著應變,見招拆招,步步為營,謹慎出手。
「潛龍勿用」
由於本書的主要訴求是華文世界中的中國知識分子,幫助大家看清楚我們這個世代面對的「大局」,因此,本書內容共有九章,分為三大篇。第一篇「潛龍勿用」包含兩章,第一章〈西方文化中的禿鷹〉,以我所建構的一系列「含攝文化的理論」為基礎,說明什麼樣的文化及歷史條件,形塑出美國政治人物「禿鷹」性格。第二章〈文明對抗中的禿鷹與潛龍〉,回到當前的現實,說明面對「禿鷹」的步步進逼,中國知識分子為什麼必須堅持「潛龍勿用」的心態。
第二篇「亢龍有悔」包含四章,第三章從鴉片戰爭後的「百年羞辱」,分析「五四意識形態」的形塑。第四、五章從國民政府撤守臺灣之後,殷海光、胡適、胡秋原、及其他知識分子在「後五四時期」的互動,討論〈科學與辯證〉及〈自由民主與自我殖民〉之間的關係。
第六章〈築高牆、廣積糧、不稱霸〉是二○一九年十二月四日早上,在北京大學臺灣研究院舉辦的「中華文化論壇」閉幕式上,我所發表的主題演講。當時臺灣正在舉行總統競選,而香港的「反送中」運動也同步鬧得如火如荼。作為「亢龍」之「侮」,這篇文章反映出當時我對中共當局殷切期望。
庚子年是中國歷史上的大凶之年。一百二十年前的庚子年,發生了「八國聯軍」之禍。正當大家對港臺兩地的政情發展憂心忡忡之際,春節過後,新冠肺炎竟然在武漢爆發開來!
「見龍在田」
本書第三篇「見龍在田」包括五章,第七章〈「文明對抗」下的「戰疫」〉比較中國和西方對抗新冠肺炎的不同方式。然而,一場「戰疫」的勝負,並不足以決定「戰爭」的成敗。第八章〈新自由主義瘟疫〉指出:以美國為首的西方世界對疫情控制的治理無能,主要原因在於一九八○年代英、美國家推動的「新自由主義」。第九章〈「超限戰」的交鋒〉則以二○二○年五月最後一週,中、美、臺、港之間所發生一系列事件,說明中共解放軍鷹派少將喬良所謂的「超限戰」,其實已經開打,涉及各方的勝負得失,也已經隱然可見。
第十章〈亞洲世紀的合縱連橫〉從歐盟及亞洲國家在「亞洲世紀」所展現出的外交智慧,說明所謂的「米洛斯對話」其實是西方文明的產品。在臺灣的中國知識分子其實可以用「一中兩憲」破除「自我殖民」的迷霧,其要訣則在於第六章所說的「共構文化中國,兩岸心靈融合」。
第十一章〈「普世價值」的反思〉則是分析非裔男子佛洛伊德被壓頸致死事件引發的美國「間歇性」暴動,說明「自由、民主、人權」等所謂「普世性價值」,其實具有一定的時空特性,希望可以幫助中國知識分子跳脫本書系第二冊所謂「自我殖民」困境。
本書第六章〈兩岸共構文化中國〉是我反思中國在經過鴉片戰爭後的「百年羞辱」,得出的一項結論:未來中國發展的方向,必然是「以中華文化作為主體,用市場經濟的手段,達到社會主義的目標」。這個方向跟本書第八章〈新自由主義瘟疫〉中所謂「市場至上」的「市場基本教義派」正好形成明顯的對比。以這樣的對比作為參照點,我們不僅可以了解本書第三篇「見龍在田」的相關論述,而且可以理解未來美、中「文明對抗」可能的發展方向。舉例言之,在本書停筆之後的七月初,我以〈美國社會中的「文化戰爭」〉為題,在《聯合報》「民意論壇」發表了一篇文章:
美國獨立紀念日前夕,川普刻意選在「總統石像國家紀念公園區」,有四大前總統頭像的拉什摩爾山下發表演說。他將要求移除「南方邦聯」人物銅像及紀念碑的群眾定義為「左派側翼暴徒」,認為他們的行為正在「抹殺歷史」,「汙衊我們的英雄」及「洗腦我們的孩子」。
紐約時報批評他發表了一場「黑暗且具分裂性的演說」,企圖發動一場「全面性的文化戰爭」,將左派描繪成煽動仇恨的「稻草人」,然後對它窮追猛打。
在此之前,共和黨內高層策士歐唐納爾政治顧問公司建議川普:在年底選舉時,以「強烈攻擊中共」的手段,來應付新冠疫情的議題。現在美國的新冠肺炎確診人數已經將近三百萬,死亡人數也快要突破十三萬,雙雙高居世界第一位。要拿這個議題作文章,只能凸顯自己的「治理無能」,所以川普只好改弦易轍,拿最近發生的種族暴動,做為新的打擊對象。
川普選戰策略的轉向,確實有其現實基礎。美、英兩國從一九八○年代開始推行的「新自由主義」,已經將美國打造成一個貧富極端懸殊的社會。在美國零點一%的人擁有二○%的財富,○.九%的人分享另外的二○%,其他九%再占四○%。極端的貧富差距使矽谷選出的眾議員向媒體坦承:他的鉅富選民非常擔心美國會爆發革命。
在白人人口中,固然有四七%是所謂的「窮白人」或「垃圾白人」,可是占全美人口十三%的非裔,絕大多數都被壓在美國「階級金字塔」的底層。青年社會學者艾莉絲.高夫曼所著的《全員在逃》一書指出:目前美國有二百二十萬人受到監禁,四百八十萬人處在緩刑或假釋狀態,這些受刑人主要是來自非裔社區的男性,他們占了犯罪人口的五○%。
有一位名叫歐文思的非裔評論員指出,即使是在這次事件中被捧為「烈士」的佛洛伊德,在他四十六年的生命中,就有五次進出監獄的紀錄,罪名包括吸毒、販毒、持槍搶劫。其中有一次是聚眾闖入民宅,用槍指著一位孕婦的肚子,將現金劫掠一空。這次則是持用二十美元的偽鈔,才鬧出命案。
遭到川普無預警解職的聯邦調查局前局長柯米在他的自傳《對誰忠誠》中指出:全美前六十大城市中,有四十幾個經常發生年輕黑人襲警,或警察槍擊非裔的案件。他向非裔總統歐巴馬報告這個問題,歐巴馬聽了,也是一籌莫展。有些社會學者認為:美國之所以沒有發生「革命」,是因為非裔當年是以「奴隸」的身分被販賣到各地,而不是集中居住於某一地區,所以黑白之間的「文化對抗」只能表現為「間歇性的暴動」。
蔡英文最重要的對外政策是抱緊川普政府的大腿。她經常用文青式的語言,說臺灣是跟美國有同樣「進步價值」的國家,叫「我們的孩子」聽得飄飄然。但是她卻從來不說清楚:號稱「民主自由」的美國,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社會?幸好川普是個口無遮攔的政治人物。從他的言談中,大家倒是可以經常反思:美國究竟是不是蔡英文想像中的「民主天堂」?
這是從「社會結構」的角度,評估美國當前的「文化戰爭」。七月初,解放軍在西沙演習,美軍隨即派出兩個航空戰鬥群到南沙演習,在兩周內又進行第二次。隨後美國國務卿龐培歐發表「南海島嶼主權聲明」,中共外交部長王毅立刻發表了一篇措辭強硬的回應:「中國的兩百萬軍隊不是擺設,而是中國的鋼鐵長城;中國的東風導彈也不是用來打靶的,而是用來打野狗豺狼的;中國的核潛艇不是用來在海底旅遊的,而是用來打擊不速之客的;中國核武器不是用來嚇唬誰的,而是用來自衛的。有誰想嘗嘗滋味兒,想好了你告訴我。」
這種回應方式正是本書第六章所提到的:「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如犯我,我必犯人」。相形之下,蔡政府對件事的反應卻是教人感到訝異不置。七月二十二日,我在《中國時報》上發表了一篇〈臺灣成圍堵中國的代理人〉:
本月十三日,美國國務卿蓬佩奧發表「南海聲明」,一反過去美國對南海爭議「不持立場」的態度,明確支持二○一六年國際仲裁法庭裁定結果,認為九段線非法,且島嶼皆為岩礁,不得主張南海海域主權聲索。在美中「文明對抗」的格局下,任何人都可以看出:美國的這個動作是「劍指北京」。問題是:這個聲明不僅認定目前有我國駐軍的「太平島」是礁非島;而且否定了我國在一九四七年宣布「南海疆界」時所主張的「U型線」。嚴重損害我國主權,而蔡政府外交部竟然表示「歡迎」。
很多人對蔡政府的反應感到「不可理解」。其實蔡英文的對外政策有脈絡可尋。芝加哥大學教授米爾斯海默在他的名著《大國政治的悲劇》中,很清楚地指出:由於美、中兩國都已經擁有可以毀滅對方的核子武器,面對中國的崛起,對於美國最有利的策略,是採用「圍堵政策」,自己扮演「離岸平衡手」(offshore balancer)的角色,用「隔岸觀火」的計策,支助中國周邊的亞洲國家,替他打「代理戰爭」。
米氏說得非常清楚:中國周邊的亞洲國家,實力不足以對抗中國,而且每個國家都有自己的盤算,不會無條件地配合美國,所以圍堵中國並非長久之計。他大概想像不到:居然有人會不計代價的替美國打「代理戰爭」。
二○一九年十月,蔡政府宣布編列二千五百億預算,採購六十六架F-16V型戰機,平均一架要價三十七.八億新臺幣,而洛克希德馬丁公司公布的第五代匿蹤式F-35A戰機,每架只要二十三.七億。給臺灣的舊型F-16V每架價格竟然貴了十四億!
蔡英文發表就職演說那一天,蓬佩奧宣布售臺十八枚MK-48重型魚雷,每枚一千萬美元,價格比三年前賣給海軍的同批魚雷,貴了將近一倍。外交部長吳釗燮同樣二話不說,非常大氣的表示「歡迎」!
美國國務卿蓬佩奧曾經幹過中央情報局長,有人說他是「把國務當特務幹」。他費盡心思要在亞洲找可以幫美國圍堵中國的「代理人」,沒想到臺灣竟然願意出人出錢,高價向美國軍火商購買「堪品」,甚至「廢品」,現在連領土主權都可以雙手奉上。
臺灣是美國「圍堵中國」的代理人嗎?蔡政府隨著蓬佩奧的「魔笛」起舞的時候,千萬不要忘記:二○一四年,米爾斯海默重新出版其《大國政治的悲劇》,特別加了一篇附錄〈向臺灣說再見〉。「我本有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當臺灣付出一切代價,最後的結果卻是「真心換絕情」,那才是真正「大國政治的悲劇」。
二○二○年七月底,李登輝跟王曉波同一天過世,我在《中國時報》上又寫了一篇〈李登輝.王曉波.中庸之道〉:
七月三十一日清晨,王曉波逝世。當天晚上,李登輝也跟著走了。這兩個人代表了臺灣政治光譜上「統」、「獨」兩個極端,他們過世後,媒體的報導完全不成比例,但是對於臺灣前途和兩岸関係的未來,他們在我們心理力場上所産生的張力,卻應當等量齊觀。
我從大學時代,就認識王曉波。後來才知道:他的父親是國民黨的基層軍官,母親章曼麗卻參加共產黨,來到臺灣後,在白色恐怖時代,被國民黨槍斃。我經常聽他談起幼時生活困苦的情形,說他最大的願望是「當一個太平盛世的中國人」,因此在兩岸關係方面,他主張「和平統一」,而被人認為是臺灣「統派」的代表人物之一。
一九九四年,李登輝掌握國民黨內的實權,開始推動「敎改」。這是臺灣從「四條小龍之首」跌落雲端的開始。翌年,我出版《民粹亡臺論》,批判他的「黑金政治」,臺灣內部的統獨對立從此浮上枱面,而日益尖銳。
在我看來,「統一」的最大障礙在於兩岸社會和文化的鉅大差異。二○○五年我出版《一中兩憲:兩岸和平的起點》,主張統一之前,雙方先面對「一個中國、兩個憲政體制」的客觀事實,「兩岸共構文化中國」。中共必須彌補「文化大革命」留下的傷痕;臺灣也不必刻意搞「去中國化」,造成下一代人的認同混淆。
二○○七年,我託朋友送了一本《一中兩憲》給李登輝,當時並不期望他會有所回應。不料翌年八月,竟然接到他辦公室的電話,邀我到他挹翠山莊的住處,和他單獨談了兩個小時。他最關心的問題是:「中共會接受這樣的建議嗎?」除此之外,他最在意的是他個人的歷史定位。會面時他送了我三本有關於他自己的中、英、日文著作,其中一本的題目是《細道之奧:誠實自然》,很明顯的是他希望以「誠實自然」走入自己的「細道之奧」(深處)。
當天令我印象最深刻的一件事是:他很感性地說,他最近很喜歡一首源自印弟安人的「千風之歌」。他並且用不太流利的中文將它的歌詞譯成中文:「不要在我墓前哭泣,我不在那裡,我沒有離去。我已化為千縷微風,守護著你,守護著這塊土地。」
事後,李登輝並沒有公開提倡「一中兩憲」。他生前最後一本著作《餘生》主張的是「兩國論」。蔡英文上臺前,動員青少年學生,發起「反課綱運動」,當時敢於挺身而出,「橫眉冷對千天指」,抗拒這股民粹狂潮的人,唯有王曉波一人而已。
王曉波的堅持和勇氣,代表中國人民歷經滄桑後覺醒的民族主義。現在李登輝的「餘生」已經走完。大家可以看得很清楚:李登輝的情感其實只是想要激起一股「民粹主義」而已。在美中「文明對抗」的格局下,臺灣的最佳選擇,就是「一中兩憲」的中庸之道。蔡英文在臺灣已經執政這麼多年,應當不難看出這麼簡單的道理吧?
總而言之,我希望這本書能夠提供一種「史觀」,幫助中國知識分子看清楚未來大家該走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