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樹木抖落枯葉,在這個萬物靜養生息的季節,可以聽到小鎮外的酒窖內,傳來細微的噗滋噗滋聲響,這是酒樽及酒桶內的微生物們開始活動的聲音。天氣冷到河川都結冰了,在酒窖內的釀造家們卻脫掉上衣進入釀酒室。
打開釀酒室的門,潮濕的蒸氣夾帶著甘甜栗子的香氣撲鼻而來,釀酒室正中央有個像是游泳池般的長型箱子,但水很淺。箱子裡躺著表面覆蓋一層白霜的稻米,米上的白霜就是黴菌,這種黴菌無毒,是能製造出對人體有益成分,名叫日本麴黴的不可思議微生物。充滿室內的熱氣及香味,正是這種黴菌食用了稻米之後,大量繁殖時散發出來的氣息。人們用雙手攪拌米粒,將其撥開,再像曲藝的動作般將米從底部撈起,宛如噴泉般往空中灑去。透過這樣的攪拌方式,送進黴菌呼吸時需要的氧氣,並且為了不要燙傷,適度讓其散熱。在這個保養作業結束之後,釀造家們靜靜地凝視著充滿黴菌的稻米與麴。
「很好,長得很健康,很有精神。」
「濕度維持這樣好嗎?」
「再乾燥個幾%吧!」
他們透過雙手、鼻子與黴菌們對話,走出釀酒室,釀造家們步上階梯,來到寒冷乾燥,像是舞蹈場地的地方。在那有許多桶子整齊地排放著,桶子內裝著的米色濃稠醬汁中湧出無數的小泡泡,發出噗滋噗滋的聲響,這個醬是把浸泡過麴黴的麴和米加進水裡混合而成的產物。冒出的泡泡是酵母,酵母以黴菌分解米產出的糖分為食物,而代謝物為大量的二氧化碳。二氧化碳被麴菌醬裡含有的蛋白質及油質薄膜包覆而變成氣泡,接著膨脹爆開,成為製酒原料的酒精,沉澱於泡沫底下。
這裡是淡路島的日本酒窖都美人。
早上五點,都市的居民都還在睡夢中時(又或是終於可以上床休息時),酒窖的釀酒蔵人們已經開始他們一天的工作,洗米、蒸米、搬米到釀酒室、保養黴菌、在桶子內製作酒母……等,花上一整天照顧微生物們。
太陽尚未升起,人們安靜地進行手邊工作,明明沒有聽見任何人的聲音,但是酒窖內充滿了不可思議的熱鬧氣息,肉眼看不見的微生物們的數量每分每秒都在增加,在釀酒室及桶子內嘰嘰喳喳地喧嘩。
釀酒蔵人們睜大雙眼凝視,靜靜傾聽牠們的聲音—這些肉眼看不見、雙耳聽不到的細語呢喃。
陽光終於露臉,照亮了酒窖,遠方傳來上學途中的小朋友們說話的聲音,人類開始活動的時間。
*
我的祖父是佐賀玄界灘的漁夫,我在東京出生,自小體弱多病,小學的時候只要一到暑假,就會被送到位於佐賀的母親娘家,透過海泳,或在山裡散步來鍛鍊身體。在那之中最讓我期待的活動,就是搭乘祖父的漁船出海捕魚。深夜時開著船朝大海前進,在漆黑的大海灑下漁網,連燈塔的燈光都看不到,周遭一片黑暗,我害怕地找祖父。
「外公,這裡這麼黑,你不怕嗎?」
「不怕啊!因為我看得到海上的道路。」
對祖父來說,星星及潮水的流動就像是指引方向的GPS,沒有受過什麼高等教育,在人口只有兩百人的小漁村長大的祖父,曾經搭著船前往朝鮮半島、沖繩以及台灣,並且知曉當地的語言。他從對我而言只是一片水組合而成的大海中,得到了許多訊息,預測隔天天氣及風向準確到令人訝異,對於在都市生活的我來說,祖父彷彿擁有超能力。但如此令人欽佩的祖父,卻在我小學三年級的時候去世了,他到死前最後一刻都還在漁船上,度過了與海為伍的一生。
後來上了高中,就像每個思春期的男孩一樣,我也迷上了音樂,暑假沉迷於市中心的畫廊或是音樂演出會場,最後因為嚮往外國,我開始背包客旅行,在佐賀與祖父一同度過的那段時光,沉睡在記憶深處。二十出頭的我忙於追求未知及全新的資訊,回過頭來發現自己變成了專門組織情報的資訊設計師。
雙眼看得到的東西,被以文字記錄下來的內容,被人找出來並且整理過編輯後的資料,將這些情報蒐集起來,組織做成海報、資料夾或是手冊是一份非常刺激的工作。當時還是新人設計師的我,每天從早到晚都黏在電腦螢幕及列印出來的草圖前,並以作為能控制人類社會資訊者,得到成就感,甚至是一種優越感。比任何人還要早收集到更多的資訊,並巧妙運用,牽動世界,我當時認為成為這樣的人,是非常了不起的。
但,轉機降臨了。
當我成立自己的設計師事務所,在遠離東京的鄉下展開工作時,我接觸到釀造家這個不可思議的職業。說他們不過只是酒、味噌及醬油的食品製造商,確實也沒有錯,但是仔細觀察他們的工作情況後,發現他們的工作是與我一直所習慣的工作完全不同。他們每天在酒窖及工廠內,與肉眼看不見的微生物進行苦戰,並把工作交給語言不通的微生物們來製造出味道深奧的食物,根據他們的說法,製作出食物的不是人類,而是微生物,人類只是在微生物們工作的環境中擔任了輔助的角色而已。
人類無法製作出魚,魚是水製造的;人也無法製作出農作物,農作物是土地製造的,漁夫、農人及釀造家們的工作不是直接生產出作物,而是觀察被生產出來的成品,透過環境,將生產能力轉借到人類身上的媒介而已。
正因為如此,他們具備過人的觀察力以及感受力。他們身分並不是成為創造者,而是承襲自然並與之共舞的角色。
對於當時以「創造」為理念的我來說,認識這些和人類以外的生物打交道、生活的人們,對我來說是個新體驗,但同時,內心也湧出一股懷念的感覺,在人類創造出來的環境中,每天從早到晚只有與人類進行溝通談話就結束一天的生活方式,或許是近代產生的特殊生活方式也說不定,像我的祖父以及釀造家這樣的人們,在日常生活中與大海、森林以及微生物們為伍,感受著自然的氣息,或許他們擁有與人類溝通時,截然不同的交流模式呢?
這是某天,我與山梨縣味噌老店「五味醬油」的老闆(在我獨立開業之後立刻委託我的客戶)一起喝酒時,在十一點那瞬間發生的事。
「啊!麴菌在叫我了,得去照顧一下才行。」
說完這句話,他就趕到酒窖去。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與日本麴黴在一起的關係,生理時鐘配合了微生物們的生活步調,與週一到週五、有著上班下班規律生活的「人類時間」截然不同,不同的時間軸深深地刻印於他們體內。我抱持著想要瞭解這種感覺的想法,開始學習微生物學的基礎,在自家製作起麴菌,歷經無數次的失敗後,在漸漸抓到訣竅時的某天晚上,突然有種感覺。
「啊!現在在叫我了……!」
這種感覺不是所謂的第六感超能力,而是一直專注在與自己存在於不同環境的微生物而練成的獨特感應,就像是運動選手或是音樂家對於自己領域相關的事物,都有異於常人的超高感受力一樣吧!
在產生這種感覺的時候,我彷彿理解祖父說過的「我可以看見海上的道路。」這句話的意思了。
感受到資訊產生之前,世界所透漏的徵兆,我終於找到一直以來追求的東西。
*
最後我結束了在東京的設計師生活,開始前往各個土地拜訪發酵文化的每一天,在這趟旅途中,我遇見了許多帶著「不是」人類世界的感性過著生活的人,繼承了延續好幾個世紀的事業,透過人生自然而然地背負起那塊土地的歷史及文化,宛如呼吸著風土民情一般的生活方式,我強烈希望能夠得知那樣的生活方式是如何誕生的,又是如何傳承到下一代,甚至是找到在體內流動的「萬物之作息時間」的線索。
這趟旅程從水、土及微生物編織而成,名為發酵的文化,並嘗試挖掘出生活在日本這塊土地上的人們的記憶。在到處都是用水泥打造,信仰與祭典漸漸消失,街道的風景如出一轍的世界中,還存在著可彈性變化的時間軸,以及發覺五感無法察覺到的感知能力,所誕生的景色及文化。
但是,想要看到這個被隱藏起來的世界,光憑人類的理解能力還不太夠,必須透過生活在微米世界的微生物們來窺伺一斑。如此一來,無論是從各處湧現的不同古老記憶,或是新生命的閃爍身影都可以看見了,那是祖父看到的海上星星閃耀的光芒,照亮了浮現於黑夜中那個該回去的家,也像路標般指引出屬於自己的目的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