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便當的記憶
梅村修
日本有三大中華街,分別在橫濱、神戶和長崎。
這三個城市有許多的共通點,譬如,過去洋人居住的樓房成了今日的觀光勝地;背山面海的陡峭斜坡上延展著街道;坡度高的地方稱為「山手」,住得愈高顯示身分地位愈高;那些位在「山手」區域的基督教女子學校成為引領潮流時尚的起點;另外,美食多、流氓幫派多、發祥自此地的名產也多,都是它們的相似之處。
依山傍海的神戶,是一座山坡城市,夾在六甲山與大阪灣之間。這塊東西狹長的土地南北流貫著七條河川,三條鐵路橫跨其上比鄰而行。在神戶,隨處都可以看到海,有時還能聽到乘風而來的輪船汽笛聲,與對岸的和歌山遙遙相望。
此外,神戶也是個既能接受異國文化又能發展出自我風格的城市,像服飾、洋菓子、咖啡、電影、爵士樂都是獨樹一格的。相較於被開發成美國航線的港口,深受美式文化影響的橫濱,神戶瀰漫著優雅細緻的歐洲風情,那是緣於它不僅是歐洲航線的起點站,同時也是終點站。
我們搬來神戶,已經十七年了。
這些年,兩個兒子已長大成人,而我們夫妻則隨著歲數縮小了些。么兒搬去名古屋上大學,一家四口聚在桌前吃飯的日子變少了,妻子準備便當的機會也銳減。
近來,當我望著風平浪靜的海港夕陽,不禁心生感慨。
所謂的家人,不也像是過客,他們不停在改變,不斷在移動,不會永遠存在,也充滿了不確定性。而家人之所以成為家人,正因為我們知道,聚集在此的成員總有一天會離開,孩子因升學就職而離家,長者有一天會逝去,家不過是一時的共同體而已,因此在某人缺席的時候才會喚起那份「啊~那時候他還在呢.....」的回憶。
「你看這婚禮時拍的照片。那時候,爺爺還那麼有朝氣!」
「那麼可愛的孩子如今已是個大學生了,真讓人不敢相信啊!」
不管身處故鄉或在何方,夫妻倆只要一開口聊天,準是類似的對話。事實上,只有家人之間才會有這種「總覺得少了一個誰」的共同感覺,不是嗎?身為其中一份子的「幸福」,往往是在失去之後才被回想喚醒,過去那段無時無刻能見到彼此的時光,是何等的幸福。直到那個人不在了,那番滋味才帶著無限感傷浮現。
這本書所收錄的便當,是妻子每天早上為兩個兒子盡心料理飯菜的記憶,如今他們已離家在外求學。每翻開一頁,我彷彿能從便當照片裡,見到孩子們的笑容及一身制服的身影。 (月譯)
〈跋〉 夏日清晨的對話
梅村 修
那是一個蟬聲唧唧的夏日早晨。
妻子和我一邊吃著水煮蛋,一邊聊著人生中什麼才是美。
「橫尾忠則的作品真的很變態!不過,我覺得他忠於自己,堅持做自己喜歡的東西,不媚俗,是個真正的藝術家。」
「嗯,我也不太喜歡他的東西。」
「你不是橫尾忠則的鐵粉嗎?」
「沒這回事!要是硬問我喜歡還是討厭,他會被歸到討厭的那一邊。」
「真的嗎?那你喜歡的基準是甚麼?」
「就跟收藏古董一樣啊,願不願意自掏腰包花錢買回家,跟它一起生活,是我唯一的衡量標準。我可不想拿橫尾那些奇幻的畫掛在自己房間。」
「那想不想把達文西的《蒙娜麗莎》掛在牆上?你不是最喜歡達文西嗎?」
「那就像把蘇菲羅蘭娶回家一樣,要是跟那樣一個妖豔美女一起過日子,我可能會窒息吧!沒有錯,達文西的畫確實了不起,可我不會想拿《蒙娜麗莎》來裝飾家裡,以這個標準來看,《蒙娜麗莎》算是討厭的吧。不過,那幅《抱銀貂的女子》倒是很想要呀……」
「……」
「料理也是這樣啊,要是每天都是法式豪華全餐,我可吃不消,對我來說,媽媽的手作料理才是最美好的饗宴!」
停了一會兒,妻子喃喃說道:
「夫妻對品味的基調相契合,實在是件幸福的事。比起達文西,我更喜歡爸爸。」
「我也是,就像愛這夏季的蟬聲一樣,我最愛媽媽!」 (尤可欣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