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故事大網中的人性反思
吳曉樂(作家)
我與阿嘉莎・克莉絲蒂的緣分來得很遲。二十歲左右,一次與推理發燒友閒談,我表白自己對於「暴風雨山莊」(意即封閉空間,事發場景與外界孤立,難以聯繫和求援)的迷戀,朋友不假思索地說:「那你一定讀過阿嘉莎・克莉絲蒂的《一個都不留》,這本書可是暴風雨山莊的首創。」我微微一愕,坦言即使這位「謀殺天后」盛名遠播,我卻還沒有讀過她的半本著作。朋友目瞪口呆地說:「她是經典的經典,真意外你對她不熟悉。」
事後,我賭氣地從書店裡抱回一大落的阿嘉莎・克莉絲蒂作品,細細咀嚼,也漸漸地明白朋友著實言之成理,「經典的經典」一語,道出了克莉絲蒂在推理文學史上「開山」的特性,許多我認為饒富巧思與計謀的推理作品,顯然曾經給這位「祖師爺」的靈光點過。
克莉絲蒂使用的語言平易近人,主要是以角色與情節的對應來斧鑿出故事的深度,堆疊出讓讀者回味的迂迴空間。而她筆下的角色往往性別、階級、性格、族群各異,塑造出多元又豐富的人物群像。
以兩度登上大銀幕的《尼羅河謀殺案》來說,主角琳妮是個天真浪漫的富家少女,她繼承大筆財富,才剛買下一座莊園,打算耗費鉅資悉心整修。家道中落的好友賈桂琳哀求琳妮能讓她失業不久的未婚夫賽門管理莊園,心想只要他經濟獲得保障,他們倆就能步上紅毯。孰料幾個月後,竟是琳妮挽著賽門的手登上郵輪,展開埃及蜜月之旅。郵輪上除了琳妮的女僕,痛心疾首的賈桂琳、長期為琳妮管理鉅額遺產的美國律師,還有祕密進行諜報活動的上校、富有又勢利的美國婦人、奧地利醫生,義大利考古學家,以及一對英國貴族母子⋯⋯等等,當然還有讀者最鍾愛的白羅偵探。克莉絲蒂以琳妮、賽門和賈桂琳的畸戀為圓心,郵輪上眾多人物的情感糾葛為半徑,織寫出一張大網,精準捕捉每個角色在網格中的每一步進退,讓他們的行動既合於理性計算,更有感性的推波助瀾;更高妙的是,每個角色的抉擇都將連帶地擾動其他人的抉擇,角色間從此息息相關、命運連帶,一場場謀殺案於焉誕生。
文學作品不問類型,若要流傳於世,最終仍得上溯至「人性」的理解與反思。而阿嘉莎・克莉絲蒂的作品中,我們可以看到人類屢屢得和自己的人生討價還價,或千方百計讓主觀意識與客觀條件達成某種程度的整合,讀者在重建人物的心理軌跡時,也見識到自身的是非成敗,我認為,這也是阿嘉莎・克莉絲蒂的作品能夠璀璨經年、暢銷不衰的主因。
殺人不難,難的是要猜中克莉絲蒂是怎麼殺
重點就在括號裡(人氣影劇評論粉絲團)
阿嘉莎‧克莉絲蒂,不用對推理稍有研究,單單只要對文學有些認知的人,一定都聽過這位暢銷女作家的名字。不似日後各國的推理文化,將作家描寫如何謀殺這件事,分成好幾種讓人眼花撩亂的派系,她無需分類,幾乎就能代表「推理」這樣的小說主題,等身著作,她就是「謀殺天后」。
一戰時期曾在護理隊參與協助救助傷兵,後來轉調至醫院的藥房,因為身處於只需分毫之差就能殺人的毒藥環境之中,所以開始構思故事的謀殺天后克莉絲蒂,只在故事裡專注寫好兩件事:「為何而殺」、「如何殺人」,前者是動機,後者是手法──推理對她來說像是一道算式,只是她的加減乘除往往帶著子彈與割喉。
不過,第一次聽到克莉絲蒂的名號不是在書上,而是電影。她的各種「殺人事件」,一直是許多影視創作者喜歡改編的故事,最有名氣也是日後成為「克莉絲蒂電影」濫觴的,是由擅長在密閉室內場景勾勒角色形象的名導薛尼‧盧梅(Sidney Lumet)的《東方快車謀殺案》。看完電影,對於最後白羅揭開真相的瞬間感到非常佩服,出人意表但又合情合理,欽佩的不是眼前改編後的影視作品,而是你會深感這故事的高明:居然在那時代就構思出這麼超前的殺人手法!
這種感覺一直延續到我看了比利‧懷德(Billy Wilder)導演改編的《控方證人》(Witness for the Prosecution, 1957),這也是我目前看過黑白畫面的克莉絲蒂電影。這部電影最優秀的出人意表,在於當時連演員自己都沒拿到最後十頁的劇本,所有演員都不知道結局──正是因為結尾太驚奇,所以必須保密──導演利用了這點,讓這個謀殺故事的收尾更加震撼,因為演員演出了觀眾的反應,演出了我們從開頭就已經被克莉絲蒂騙到最後一刻的驚訝神情。
這像是一種相輔相乘,克莉絲蒂在二十世紀初寫下的殺人手法,如今仍有電影公司不斷推陳出新,以拍莎劇經典成名的導演肯尼斯‧布萊納(Kenneth Branagh)在改編《東方快車謀殺案》之後,如今改編《尼羅河謀殺案》,以新科技的拍攝手法講述克莉絲蒂的殺人手法。特別是《尼羅河謀殺案》帶有「旅情推理」的氛圍,讓案件發生於充滿異國風情的豪華郵輪上,而人人都是嫌疑犯(連白羅自己也是)。
這讓我們體悟到,就算時代不斷地往前走,科技與時俱進,但克莉絲蒂的故事是不會過時的,她的推理、她的動機、她的手法,永遠都能讓我們被嚇一跳。
看完一場虛構謀殺後,重新學習了愛
許皓宜(心理學作家)
學心理諮商多年,明白「自知之明」是人生最重要的能力之一,這也是我們在受訓的過程當中不斷被培養的「覺察力」。我記得自己還在念諮商研究所時,某堂課老師與我們討論:你會做什麼來增進自己的覺察力呢?
大部分學習專業的人會回答:去找有經驗的同行來諮商,或躺上躺椅做心理分析。老師聽聞後點點頭,卻說他有一個訓練「覺察力」比較特殊的撇步,那就是「看偵探推理小說」。
聽了這個奇特的答案,我心有戚戚焉。小時候我最喜歡的讀物是亞森羅蘋,走進婚姻諮商後更是迷戀上「謀殺天后」作家阿嘉莎‧克莉絲蒂的作品,她的《東方快車謀殺案》膾炙人口,《尼羅河謀殺案》更是一部描繪人性情感至深的小說。
人,會為了什麼而殺人呢?在經典的推理小說中,我們看見的往往不是殺人的這個結果,而是深刻體會到人的情感推到極致時會出現的瘋狂。身為讀者,我最喜歡的是,克莉絲蒂筆下的故事看似在談人性的醜惡,實則像一位披著小說家靈魂的心靈引導者,用她的文字訴說著人們得不到「愛」時的痛苦。於是在故事終了的剎那,你不得不對人生多了幾分「看透感」:原來,我們心裡的那些痛苦、報復與自我折磨的慾望,不是因為「憤恨」,而是起於對「愛的失落」。這或許是我們在情感世界中最珍貴且深刻的一種覺察了。
推理小說荒謬驚悚嗎?不,它其實很寫實。它幫我們說出心裡的苦、怨、醜陋的慾望,於是,我們可以重新學習愛了。
謀殺天后的秘密
陳祺勳(個人意見)(專欄作家、時尚評論者)
有此一說,克莉絲蒂是有史以來作品最暢銷第三名的作家,第一名是聖經,第二名是莎士比亞。聖經與宗教是一個套組,莎士比亞與英語教育是一個套組,嚴格來說,聖經是上帝寫的,上帝不是人類作者,莎士比亞與課程掛鉤,沒人上課在教克莉絲蒂,所以她是古往今來世界上出於自由意志買書的讀者中最受歡迎的作家(大概也是買來以後真的手不釋卷、讀完率最高的作家)。
她的推理作品謎題精巧,人物塑造生動,而且幾近嚴守古典推理的原則。她不以作者身分蒙蔽讀者,讀者得到的資訊與偵探在書中得到的一樣多,幾乎是身歷現場,但每次謎底揭曉時還是出乎意料,卻又在情理之中。
這個說了一輩子故事的女人,這個說故事給全世界聽的女人,她自己的故事呢?在她的故事裡面,有沒有身為作者的秘密?有沒有身為一個人的弱點呢?
那可能得從她的人生來找線索。在第一次婚姻觸礁、搞出千古疑案的失蹤事件之後,阿嘉莎(在這裡親切一點,我們叫她名字)決定去旅行,跟女兒一起去了嘉納利群島,回國後訴請離婚。離婚後不久再度出行,搭上了從伊斯坦堡到巴格達的東方快車。她在伊拉克認識了一對考古學家夫婦,夫婦邀請她再度造訪他們的考古挖掘地點。
在第二次到達東方的時候,她認識了小她十三歲的英國考古學家馬克斯‧馬洛溫(Max Edgar Lucien Mallowan)。我想像克莉絲蒂像浪漫喜劇的女主角一樣,帶著塵沙的風吹拂她二○年代風格的女帽和白色的亞麻裙襬,在金色的考古挖掘現場再度找到真愛。於是,謀殺天后的愛情生活再度輝煌。
不只愛情,東方旅行的靈感讓她寫出了幾部生涯最重要的作品,包括《東方快車謀殺案》及《尼羅河謀殺案》。這一系列的白羅異國探案出版順序與書中的時間序是相反的,按照書裡的時間順序,白羅先搭了尼羅河的郵輪,再搭了東方快車。《東方快車謀殺案》是繽紛的眾生相,作品探討的最大主題其實是人性,屍體不只是冷冰冰的必備道具,對於一個人究竟怎樣才會走上殺人之路,而那個人究竟怎樣走上屍體之路,這都是人性。
然而《尼羅河謀殺案》除了人性,還有一個顯眼的主題,就是愛情。在書的前段,偵探白羅看見一個沉浸愛河的景象,他默默地感覺到「愛太深」的危險。由此我才明白,身為全知全能的作者,克莉絲蒂還是有她的弱點,那便是愛情,是人性,但正因為對人性的心軟,她作品裡的人個個生動。
《尼羅河謀殺案》裡有的是人間煙火,有細瑣對世間精美細節的執迷,她那樣細細描寫衣料,那樣描寫珠寶,那樣描寫尼羅河的沿岸風光,但我們在旅行裡遇見的總是更原始的自己、更真實的自己,就像愛情,就像死亡,都是最接近自我人性的那一刻。
不管是在異域的快車、在英國的莊園,或者在尼羅河上,人性永遠不變。她的小說謎題精巧,結構嚴密,但逸出那嚴密結構開出花來的,是愛情,是躍然紙上的人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