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不屈的百合──左翼作家宮本百合子
元智大學應用外語系副教授.廖秀娟
宮本百合子(舊姓中條)於一八九九年誕生於東京,是日本近代文壇著名的左翼文學作家,亦是提升日本女權的重要推手。父親中條精一郎於東京大學畢業後,曾遠赴英國劍橋大學留學,是當時著名的建築師,母親西村葭江是明治時期知名啟蒙思想家西村茂樹的女兒。菁英家庭出身的百合子自幼飽讀詩書、思想早熟、喜好文學,一九一六年,當時年僅十七歲的她進入日本女子大學英文科預科就讀後不久,即以祖母家的開拓村為舞臺撰寫出處女作〈貧窮的人們〉,如實刻劃出農村的貧困與悲慘生活,作品受到坪內逍遙的賞識,推薦至《中央公論》並獲得刊登,被譽為天才少女作家。二十歲時,百合子隨父親前往美國,期間認識了在哥倫比亞大學攻讀古典東洋語言學的荒木茂,隨後結婚。但婚後五年即因為彼此對於婚姻以及「妻子」的角色觀念不同以離婚告終,她的代表作品《伸子》,即是描寫這段婚姻的作品。
一九二七年她與摯友俄羅斯文學專家湯淺芳子一同前往蘇聯,深受馬克思主義思想吸引,回國後加入了全日本無產者藝術團體協會日本無產階級作家同盟,積極參與左翼文化運動,一九三一年正式加入日本共產黨。一九三二年二月,在不顧雙方父母的反對之下,百合子與小她九歲、同為共產黨員的宮本顯治結婚。宮本顯治就讀東京大學期間,以評論芥川龍之介〈敗北的文學〉榮獲《改造》選評第一名的殊榮,百合子會鍾情於宮本顯治乃是傾心於他精采犀利的文筆。
一九三一年九一八事變之後,日本政府對於異議人士與共產黨員的逮捕、勞工運動的鎮壓,以及思想的控制愈加嚴峻,一九三二年日本左翼作家接連被逮捕並受到嚴刑拷打,婚後兩個月,百合子以違反治安維持法為由遭到逮補羈押,宮本顯治被迫緊急潛入地下活動,一九三三年十二月宮本顯治被舉報逮捕入獄,因拒絶發表轉向聲明放棄左翼思想,遭到長期監禁,一九四五年在獄中遭宣判無期徒刑後轉監至北海道網走監獄,總計長達十二年的牢獄生活,直到日本戰敗才獲得釋放。雖然夫妻兩人的新婚生活極為短暫,僅兩個月就被迫分開,然而透過十二年間夫妻上千封的往返書信內容,可以深刻感受到在苦難的時刻仍堅定不移相互扶持的濃厚夫妻情誼,這些書信之後收錄成作品《寫到獄中的信》(「獄中への手紙」)。
戰爭後期,宮本百合子雖然被禁止所有執筆行動,但她依然不停止寫作,是一位多產的作家,縱觀她的作品可以分成以下幾類:第一類是以她的第一次結婚經歷為基礎,描寫不肯安於一般家庭婦女角色的女性覺醒,如作品《伸子》;第二類則是她與摯友湯淺芳子前往蘇聯時,於蘇聯的所見所聞,包括共產思想在蘇聯的施行狀況以及農民的生活;第三類主題則是關心日本勞動者所遭遇到的迫害;第四類是她對於婦女的地位、思想、戀愛觀、婚姻觀的提升與女性平權的推展;第五類則是戰後推動民主主義文學運動的作品。
本書收錄的作品將從兩部分來介紹宮本百合子的文學特質。首先,輯一的〈乳房〉,是一部描寫在戰爭時期風聲鶴唳之時,女性參與左翼活動勇敢對抗國家暴力的作品。輯二則是收錄多篇推動女性思想改革的評論,從中可見她於保守的年代中鼓吹女性勇於掙脫傳統社會對女人的束縛,敢於做自己的一面。
〈乳房〉被認為是日本左翼文學的最後一部作品,故事主角弘子和民乃是負責管理蛇窪無產階級托兒所的兩位女性保姆,這是「勞農救援會」專門為勞工所設立的托兒所,此外,弘子和民乃也是支持左翼活動的女性工作者,弘子的丈夫深川重吉因違反「治安維持法」被捕關押在監獄,民乃因為涉入「山電氣」工廠的工會活動被革職而暫時於托兒所內工作。托兒所因為曾經支援九月發生的市內電車抗議事件,已經有一位保姆被捕,之後便時常受到便衣警察的監視,同時又因積欠房租遭到房東藤井的惡意騷擾,再加上托兒所支持勞農救援會抗議活動的緣故,使得托兒所的家長心生畏懼、害怕受到牽連紛紛遠避,這對托兒所的財務營運更是雪上加霜。
同時,工運組織因前活動領袖遭到逮捕而瀰漫著失敗主義,加上後續接任者敷衍了事的投降心態,只見組織工作遭到分化、無力進展;作家又透過民乃被同為組織同志的臼井時雄以活動為理由試圖誘拐她私下以祕書或家政婦的名義協助組織,但其背後乃是貪圖民乃的美色,來批判左翼組織以理想之名覬覦女性工作者姿色的腐敗與墮落;更透過組織同志臼井時雄的可疑舉動,來揭發左翼組織鬆散已經遭到特高警察滲透,活動的全面潰敗已經明顯可見。然而即便如此,故事中描寫民乃遭到逮捕後,外出回來的弘子獨自走上二樓查看,見到凌亂的桌下一支滾落的筆管直直插進榻榻米裡,她靜靜地將其拔出,擬定方針,沉穩的身影勾勒出弘子無懼的決心。作家宮本百合子藉由本作品描寫女性如何無畏惡劣的環境堅決抵抗國家權力的身影,同時也反面批判左翼組織體制內部的墮落。
輯二收錄的評論與隨筆乃是宮本百合子當時寫給新時代女性的建言,主要是為了推動女性的現代思想改革。宮本百合子經過婚姻的洗禮之後,有了深刻的女性覺醒,一方面將自己的人生經驗寫成《伸子》一書,另一方面她倡導女性平權、人人平等,女人的角色可以不止於傳統的妻子,可以擁有理想、實現自我,透過對日本的歷史背景描寫,深度地審視女性地位的改變,即使在二十一世紀的現今,她的話語仍然一語中的,絲毫不覺得這是距今幾十年以上的作品。
宮本百合子在〈人類的婚姻──結婚的道德規範〉中提到,自古以來,男性從來不會被期待結婚之後只當個小孩的父親,即便是再庸俗的父母也會期許自己的兒子能夠成為「對世上有用之人」,成就一個體面的家庭。然而對於女性就不同了,女人的價值總是由丈夫所判斷,人生的成功與失敗建立在丈夫與孩子的成就上。女人在婚姻中的命運,被綑綁在表面「神聖的婚姻」與「純潔的家庭」中,無法自由。宮本百合子引用過往的文學名著,如珍.奧斯汀的《傲慢與偏見》、《羅密歐與茱麗葉》、托爾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以及近松門左衛門淨瑠璃作品中德川時期受制於家族的愛情悲劇,說明從早期的封建社會、歐洲的宗教信仰、到現今資本主義社會下的功利主義,各個時期對於女性在戀愛、結婚、家庭的箝制與迫害並無不同,最後,宮本百合子針對戰後民主主義社會下應當是「男女同權」的新婚姻關係提出建言。
一九四◯年二月發表於期刊《婦人畫報》的〈嶄新的出航──女人味的昨日、今日、明日〉一作也非常有趣,宮本百合子論述在過去、現在與未來中,人們對於「女人味」這個理想女性形象的期待。她提到《萬葉集》中的女人最能率直表達女人的自然之美;然而到了平安時期《源氏物語》中的女性,則是多災多難,受到佛教、儒教的影響,女性必須要能夠忍耐吃苦;戰國時期之後,大名的女兒被父親當做交易的籌碼,被當做人質嫁給父親的敵人,命運任由他人宰制。宮本百合子在文末主張,當今已經來到了近代科學的年代,過往傳統對女性的要求已經過時,應該大步跨向未來、邁向新的女性形象。
在〈知性的啟蒙〉中,宮本百合子以「何謂知性?」開啟這篇文章,她認為知性並不是單指學識或學問,更不是教養。教養就如同月亮,若無知性的光照,難以顯露。她以居禮夫人為例,若是只看重居禮夫人在科學上的表現,是無法讓居禮夫人的書本大賣,居禮夫人也不會成為讓人傳頌的人;應當是居禮夫人來自波蘭貧窮小鎮的出身,以及她所經歷的失戀、在巴黎求學時的困頓生活,還有與居禮先生相戀時的心情轉折,以及她在理性的科學研究中帶著知性的關懷,才能讓人深愛。
除了知性之外,宮本百合子也鼓勵並教導年輕女性應該如何擁有自信,在〈自信的有無〉中,她勉勵少女,若自己對於某件事情即便面臨阻力也不因此受挫,不論成功與否都全力以赴,這一股勇氣就是自信。若是成功,透過邁向成功的磨鍊過程可累積自信,若是失敗,亦能藉此擁有不再重蹈覆轍的自信。
宮本百合子也在〈幸福的感覺〉中提出「幸福」的新定義。人人對於幸福的定義皆不同,有人認為幸福取決於每個人的主觀想法與心境,又有人認為若是能夠滿足最低限的衣食飽足就是幸福,還有人認為擁有健康才是幸福,也有人認為感謝上帝的恩寵這種宗教信仰上的滿足感才是幸福。由此可知,幸福只存在於本人所認知的幸福裡,至於這個幸福在哪裡則全然不是人們在意之事。然而,幸福是以何種形態出現在我們的生活中呢?宮本百合子在文中細細描繪出幸福的樣態。
不論是二十歲的少女、三十歲的少婦、或是四十歲早已遠離少女幻想年紀的女性,若是分析她們的心理,會發現她們都曾經對男女之間是否擁有純友誼一事產生期待、疑問與幻想。為何女性不論什麼年紀都會對與異性之間的友情抱持著期待與幻想呢?然而異性之間真的有純友情嗎?宮本百合子在〈異性的友情〉中,為此大哉問提出一套精闢的說法。
在〈關於離婚〉一作中,她以離婚為題,透過描述日本人在婚姻關係中「姓氏」的改變,來剖析日本社會中「家」所扮演的角色。她以宋美齡為例,宋美齡可以是蔣氏夫人,但仍可以保有宋美齡這個名字。但是日本女性則不然,一旦步入婚姻,就必須放棄自己的姓氏。另外,憲法修改前,若是丈夫不同意,日本婦女是無法離婚的。宮本透過「離婚」來說明男與女在家庭關係中所扮演的角色與責任。民法給予了男女結婚自由的同時,也給了男女自由離婚的可能。
宮本百合子在〈開創明日的力量〉中論述日本在戰後制定的民主憲法是如何改善了婦女的地位。明治二十二年成立的舊憲法讓支配者擁有絶對的權力,人民只能順服其下。生活完全依附於丈夫的女人,其地位就更不用說了,是完全不被重視的一群人。然而在戰後憲法修改之後,人人在法律之前都是平等,沒有人因性別而擁有特權,只有天皇因地位特殊而擁有身分上的特權,但其他部分皆與世人相同。特別是過往被認為是無行為能力者的妻子,因憲法以及民法的改正,終於讓妻子與丈夫具有平等的權利,可以要求公平的財產分配與子女親權,以及離婚權,通姦也一改過往處罰女人較為嚴厲的作法。雖然日本社會因為新憲法成立而有了新的可能,但是日本女性仍多被綁在廚房而無法實際且深切地感受到被去除的封建性。文中透過論述憲法與民法的修正來描寫日本婦女地位的變革,可以幫助我們了解日本婦女在憲改之後地位上的改變與更新。
〈排隊的心情〉是一篇意義深遠的文章。宮本百合子透過日本國民排隊的身影來論述日本人為何能夠在艱苦的環境中不爭先不恐後地平靜排隊,透過排隊來論述日本人之心。文章以公園蕎麥麵店的排隊人潮開始,三個入口的排隊隊伍長長地延續著,市民在生活中排隊是一種新秩序的展示。日本人的排隊習慣起源於各縣市提供無料住宿所,以及本願寺粥湯前的排隊隊伍。然而排隊這種高度的市民展現卻是得來不易的,這建構在第一次世界大戰時期嚴峻的社會背景下。在上野車站中,因病疾而疲憊的男女靜靜地排隊等著買票的身影,則充滿了時代的光與暗。
戰時的日本快速向軍國主義傾斜,人民備受嚴厲的壓迫,宮本百合子毫無畏懼地振筆疾書揭發國家以愛國之名對人民所施加的暴力、思想控制與監控。本書透過左翼小說〈乳房〉,讓讀者了解在那個恐怖年代,宮本百合子所面對的種種,同志被特高警察嚴厲拷問致死,左翼作家紛紛轉向叛離,丈夫被押入獄生死未卜,但她仍屹立不搖、毫不妥協,即便多次被捕拘留審訊入獄,行動長期受到便衣警察的監視、跟蹤、軟禁,仍不停止追求理想的實現。同時透過她多篇以輕柔的聲音、深遠的文字,藉著旁徵博引古今中外文學、近代思潮的演進來鼓吹女性革新思想,從舊時代中解放、追求男女平權的評論,來認識她柔性的一面。
宮本百合子是個關懷弱勢的人道主義者,追求公義的社會主義思想追隨者,也是一位堅定的左翼文學作家,日本戰後,她積極開展民主主義文學運動和文藝評論啟蒙,對於戰後日本民主主義文學的確立與發展、婦女地位的提升做了相當大的貢獻,可說是日本無產階級革命作家的代表,也是戰後民主主義文學的旗手,是在日本近代文學史上占有重要一頁的傑出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