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序
明朝當官的酸甜苦辣,都在這裡了
明代中期,許多江南的家族以農務起家,之後轉向經商,累積了可觀的財富,便鼓勵子弟進學,往仕途方面發展,上海浦東的陸氏家族就是典型的例子。陸深的父親陸平繼承了家族的貿易生意,長年遠遊經商,而陸深的兄長陸沔便扛起家計,主持家中的農牧產業。陸家將科舉的希望都放在了陸深上,因此陸深自幼受到良好的教育,文章與書法在鄉里中頗有名氣。
弘治十四年,陸深應鄉試,其中策論出了一道時事題:「宗室日繁,而祿入不繼。」陸深以恩義角度立說,認為皇家若無力澤被後世,應當以義斷恩,果決地裁省經費,過分的恩澤對宗室不是好事。此論點獲得主考官的激賞,將其評定為解元(鄉試第一)。陸深所在的考區為南直隸應天府,是全國最大的鄉試考場,亦是江南英才匯聚之處,能夠考取第一,實屬不易。
弘治十五年,陸深入京會試,結交了幾位年紀相仿的朋友,包括名列「吳中四才子」之一的徐禎卿,此後兩人經常互相切磋詩文;另一位好友名為嚴嵩,此人在嘉靖晚期擔任內閣首輔,與其子嚴世蕃聯手把持朝政,權傾一時。不過當時三人皆榜上無名,嚴嵩遂與陸深相約下次再來。三年後,三人俱高中進士,且皆列名二甲,是相當不錯的成績。
殿試結束後,還會進行一項考核,在三百餘名進士中拔擢約三十位文采出眾之人,任命其為「庶吉士」,進入翰林院實習,儲訓為朝廷未來的重臣。館選庶吉士的工作,一般由內閣大學士主持,但孝宗對其中兩位進士特別感興趣,派了宦官前去打探,其中一位是陸深,另一位是徐禎卿。宦官向孝宗回報,徐禎卿的樣貌不好看,所以孝宗只欽點陸深為庶吉士。
明朝中期有「非進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內閣」慣例,要成為內閣大學士,必須先經過翰林院培養。換言之,在翰林院任職,且學問極好的陸深,仕途理應平步青雲,但他的性格剛直,不願意與宦官劉瑾沆瀣一氣,因而遭外放至南京擔任閒差。劉瑾伏誅後,陸深才有機會回到京師任職,先後擔任國子監司業(副首長)、祭酒(首長),並充任經筵講官。
嘉靖八年三月,陸深為世宗講《孟子》時,講綱被大學士桂萼擅改,令陸深非常不悅。其實大學士本來就會審定講綱,因為經筵是隆重的場合,適合講古聖先賢的美事,不宜宣講過於激烈或不吉利的內容。世宗認為桂萼並沒有錯,陸深卻堅持己見,上疏主張講官應當闡述自己對經典的見解,不可淪為閣臣之口,否則官員有事不敢言,皇帝就容易遭到蒙蔽。世宗讀了陸深的奏疏,批評他險詐,以不敬為由,謫貶至福建擔任延平府同知。
《孟子》雖為儒家經典,但涉及「以民為貴」的思想,講學若有不慎,猶恐觸怒皇帝,講官大多不敢暢言。可是陸深選讀的段落〈伊尹以割烹要湯〉是講述夏朝末年,本為廚師的伊尹,利用烹調的機會接近君主商湯,後來成為重臣。這並沒有民貴君輕的內容,為何世宗會批評陸深險詐呢?
原來世宗繼位皇帝的過程,並不是常見的「父死子繼」,而是採取「兄終弟及」。孝宗傳位給武宗,武宗沒有子嗣,內閣大學士遂挑選了武宗的堂弟入繼大統,因此衍生了一個問題,繼位的世宗該認誰做父?多數官員認為世宗繼承了帝位,就應該稱孝宗為嗣父;少數官員則主張繼統不繼嗣,世宗的生父不變,只須認孝宗為伯父。桂萼屬於後者,很稱世宗心意,升遷的速度極快。顯然世宗與桂萼都看出陸深的言外之意了,所以斥責他不敬。
這場禮儀風波稱為「大禮議」,世宗登基後的前幾年屢屢因此與朝臣產生矛盾,規模最大的諫諍行動發生在嘉靖三年七月,兩百餘名官員集體於左順門外伏跪、哭嚎,世宗命司禮監太監勸離,但群臣不理會勸阻,反而愈哭愈大聲。世宗一怒之下,將他們逮捕治罪,四品以上官員停俸、五品以下官員處以杖刑,有十六位官員被打死。自此以後,就很少有官員敢再上諫禮儀問題了。
正德十六年,陸深因父親逝世,而回到家鄉服喪與養病,直到嘉靖七年才被召回京師。君臣牴牾最為激烈時候,陸深雖不在朝堂,但必定對於左順門案有所耳聞,尤其翰林院的同僚都受到了嚴厲的處分,陸深遂利用經筵的機會借題發揮。
或許是因為「伊尹負鼎」的隱喻,僅提醒皇帝注意別有心機的官員,並未挑動到最為敏感的禮儀之爭,所以陸深沒有被嚴厲的處分。他很快地就從同知(輔佐知府的官職)轉任提學官(主持地方教育的官職),接著又高升參政(輔佐布政使的),最後當到了布政使(地方的民政首長)。因政績出色,陸深於嘉靖十五年再度受到起用,先後擔任光祿寺卿、太常寺卿、詹事府詹事等職,並扈駕南巡,至湖北視察顯陵(世宗生父母陵墓)。在京任職五年後,六十五歲的陸深光榮地退休返鄉。
陸深育有子女十餘人,多因病早夭,只有一子一女長大成人,其子名為陸楫,自幼聰穎伶俐,讀書過目不忘。陸深非常渴望陸楫能追隨他的步伐,通過科舉入仕,以維持家運。因此他提供各種資源幫助陸楫,經常將蒐集到的書籍、試卷寄回家鄉,並親自挑選名師指導陸楫課業,但陸楫的文運不佳,陸深懷疑是家鄉的文風不盛所致,所以用了一個巧妙的方式幫助他。
嘉靖十八年,世宗立皇太子,在京三品以上官員可用「恩廕」的方式,讓一位家族子弟進入國子監就學,陸深選擇讓已有生員功名的陸楫入監,他認為陸楫有了北京的學籍,鄉試從競爭程度較高的應天考場,轉換至順天考場,應當能獲取佳績,對家族也是一件好事。可惜陸楫始終未取得更高的功名,陸氏家族自陸深後,直至明朝覆滅也沒有再出過一個進士,只有旁系的陸起龍考中舉人,其餘不過生員而已。
明朝國祚二百七十六年,產生了近兩萬五千名進士,陸深作為其中一員,相較於同榜的嚴嵩,其影響力可謂微不足道。但陸氏家族的故事正是明朝科舉制度的縮影,許多江南的士大夫家族,本來以務農為主,當土地開發飽和、人口壓力增大,收益難以維持家計時,便尋找新的出路,紛紛投入商業貿易,致富後鞭策子弟讀書,期盼取得功名,以官僚身分的特權維持家聲不墜。
但舉業(為應參加科舉而準備的學業)談何容易?要參加科舉必須先接受官學教育與考核,許多讀書人連最基礎的童試(官學入學考試)都無法通過,朝廷為此開了一扇方便之門──捐納制度,既可緩解財政壓力,又可滿足讀書人的入學心願,有不少人都是捐錢進入國子監後,才考中科舉的。即使如此,像陸深這樣年紀輕輕就高中進士的學生宛如鳳毛麟角,鄉試錄取的比例大致為三十取一,在陸深所處的時代,每次約取中一千兩百人,他們還得與歷年落第的舉人一同競爭,最後只有三百餘人能夠成為進士。
陸楫雖然少習家學,展現了讀書的天分,卻沒辦法達到父親的期待,這是為什麼呢?因為考試除了實力以外,運氣也是十分重要的。陸深鄉試大發異論,正好與主考官的想法相符,所以被評為第一名。而陸楫亦是一位不落窠臼的人,他有一個著名的論點,主張奢侈可以帶動消費,促進經濟發展。倘若陸楫以如此標新取異的方式作文,大概不容易獲得主考官的青睞吧!如何窺探岀題旨趣,寫出一篇令考官讚賞的文章,也是考生要面對的難題。
說到了運氣,可不僅是指考運,更包含了人生際遇,徐禎卿是個有名望的才子,已經高中進士了,卻因為相貌不佳,與庶吉士失之交臂;陸深的考運固然不錯,但官運可就顛簸多了,先後經歷宦官劉瑾亂政與大禮議餘波,從清貴的翰林官謫遷至邊區,所幸絕處逢生,在遲暮之年又回任翰林院。反觀嚴嵩,雖無才略,卻很會迎合皇帝,因此入閣成為首輔,長期把持朝政。可見在官場上,如何小心翼翼地侍奉皇帝,以及和宦官集團共處,是京官不可不學的求生之道。
以上由陸氏家族的故事,概略地介紹了明朝讀書人從求學、應舉、任官,乃至退休的旅程,其中提到捐納、國子監、恩廕、庶吉士、內閣首輔等詞彙,讀者可能一知半解,但不必擔心,書中會有詳細的解釋。明朝讀書人為了中式,想出了各種千奇百怪的方法;及在中式以後,任官的酸甜苦辣,便是本書將要闡述的內容。
最後要向每一位協助本書的貴人表達由衷的謝意,本書得以付梓,首要感謝悅知文化提供出版的機會,以及楊玲宜、黃莀䒴等編輯細心的校訂。暨南國際大學圖書館浩如煙海的館藏,讓我有機會寓目不少明代筆記史料,而唐立宗教授更賜示《館閣舊事》、《兩闈類記》、《大司馬張海虹先生文集》,《海昌張待軒先生遺集》等珍貴的材料,使我在舉業的趣聞能有較多著墨。至於制度史方面,大多是奠基於前賢的研究成果,包括吳宣德教授詳實的進士資料統計數據、伍躍教授的捐納制度、汪維真教授的解額制度、林麗月教授的國子監生研究、濱島敦俊教授的士大夫家族研究,及邱仲麟教授關於試職、京官朝參、鄉飲酒禮的研究,深受啟發,不勝感激。
陳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