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讓貼地皮走天涯的故事行動化解家庭張力
丁乃非/國立中央大學英美語文學系教授
歐洲批判家庭理論所看重的階級,性別與文化權力的社會壓迫與女性主義的解放論述,不在研究室裡,也不在遠方學者的身上,它們就在有血有肉、有怨有恨、有情有義的家人關係中。我們每個人都是社會差異的承載者,「結婚是戀愛的墳墓」不單是指柴米油鹽的難題,更是指這真實、複雜且變動的家人關係,需要看得見星空的好眼力,接納住不同習性;聽得見靜默細聲與涵容差異的新的能力。──夏林清,2012:343
這本《家是個張力場:歷史視野下的家庭關係轉化》集結了夏林清老師多年以「斗室星空法」(詳導論)工作的作品,收納的是一種以她的話語、解壓縮式的知識探勘路徑、以家戶為社會田野的方法和歷程紀錄。書中有幾個關鍵詞:母子盒,拼裝車,解壓縮。敘事過程裡,階級、性別、家,既是方法,也是拆解、重新遇見的對象;既是工具,也是時刻轉換的目標。
家庭經驗解壓縮
不同與一般的學院論述規範,本書讓得以進入、介入制度之知識生產領域的、不同社會位置之「家人」(包括夏林清自身),透過自己與學校、運動、社團、社群的頻頻互動,一邊拼貼,同時又反思「家」各個環節與層次的可能和不可能。拼貼的過程(以及讀者的閱讀過程)既不漂亮也不完備,書裡各式各樣的「不合格」家庭,就是族類繁多不及備載的「家」。這些所謂「家」,文化資本、物質資源皆不足,長期困囿於「我的家庭真可愛」的「正常」情感修辭暴力,只得地底存活,各自為政,卻在書中得以拼貼輪廓,朝向複雜情感的重新記憶、填補、表達或不表達,構成斑駁的網狀解放圖。
家的場域,轉化著感情、情緒、身體、知識,既解離,也是溶爐。以母子盒的概念為方法(詳導論),夏林清帶著學生一起不斷進出來回,除不停自我追究,也探視周遭的各種他人。隨身攜帶的知識武器,不合用即放手,或是轉作他用,探險過程不曾興起要全身而退的念頭。自我與家內其他成員的相互攻堅,既不可能計算、預測的其目標,也是必經過程。這個知識的方法和路徑確實是一種手工業,在知識生產全球化、分類計價的商品化時代,以母子盒的方式進出、揉捏、衝撞與細細看待台灣各式各樣拼裝車家(族),既費工、費時、費力又費心。
當家(族)解壓縮成為有血肉、有縱深的關係,便成了深刻的歷史社會故事。在這樣的故事當中,也就是書裡夏老師不同時期學生的論文裡,姐弟、父女、父子、母女、夫妻、(外)祖父、母、養女後母等關係間的恨與暴力、決絕與漠然,都得以既高度個人化、偶然化,也非常結構性地出場。說出來或是選擇沉默,溝通與否,都可以有各自放置與(不)對待之空間與時間。透過記憶、記錄、等待、書寫,構築一種未來的閱讀進行式。不論就參與者、書寫者、閱讀者,母子盒的拼裝車承載的種種,得以解壓縮到未來的無限時空。
這是對家人、族人之間長期的恨、怒與暴力一種對待方法。負面情緒導致的暴衝是病又不是病,重要的是經歷、存活、記憶、(不)說、多層次、多角度的故事,終至得以拿出來曝曬。公共化或是一種星空,足以滋養突圍斗室的奇特耐力。
隨著二次大戰、中國內戰,台灣從日本殖民轉進美國庇護之國民黨威權統治,美式自由經濟與民主社會不只是口號,也成了淩駕現代知識價值與生活感情模範。以美國作為指標,多語言又強制執行國語化的台灣統合了,以國語發音之美國夢,成了統治與被統治之間的公約數。對家庭的想像也不例外。到頭來,小學課本和成人眉宇間不斷複頌的家國夢,壓垮逼瘋最底層、最沒有條件的家庭關係和成員。
階級、性別與暴力的曝曬
本書曝曬了扣連了階級和性別於勞動家庭關係中相互作用而產生的暴力。難以啟齒的情感得以在故事逐漸開展,沒有立即的「診斷」和「命名」(不正常);也沒有斷定的「解釋」和「評價」(何時,可不可能,正常),有的是人們對於身處世界核心價值陰影之下,不合格、不溫柔的感情關係和知識生產反覆地自我修訂。
本書也曝曬了對於「家暴」輕易翻譯的知識論暴力。汙名經驗如何可以不再被輕易冠上專家的診斷名詞,診斷又該如何僅僅止於描述和參考,才不至於淹沒人們生活脈絡及其複雜歷史過程,而壓扁任何可能給予其他解釋和意義的時間與空間,是值得我們注意的。
在歷史發展上來看,家庭從來不只有現在小家庭模式。台灣像是一部拼裝車,在世界資本主義的系統中,以「家」做為勞動力的提供單位,用一種拼裝車的形式去銜接資本主義世界的生產環節,市場化的消費經濟則讓拼裝車披著小轎車的外殼(夏林清,2012:240)。
這本《家是個張力場:歷史視野下的家庭關係轉化》的敘事方法,讓拼裝家庭關係裡外,對於性別、年齡如何和階級、統治緊密牽繫,以及人與人之節點如何成為體制暴力的傳遞卡榫、穴位,都得以暴露。本書堅持不輕易脫離台灣、東北亞區域近百年的戰亂與強制治理之母子盒,不論多複雜、難堪,或許都提供另一種迂迴潛行、貼地皮走天涯的故事行動方案。
導論
家庭田野中的勞動身形與歷史訊息
我出生在一個家庭,屬於這個家庭,屬於某個歷史上特定的時期,處在一個不明確的地點和歷史傳承背景中。但是,我與其他的因果關係相遇、交錯。每個人,男或女,都是如此。我們一起代表了許許多多能相容的各種可能。──L. Irigaray, To Be Two , 2001,p.57(朱曉潔譯)
家人之間的關係是一種承擔社會差異結構的涵容體。出現於十九世紀後的歐美,但主導了當代心理、教育、社工專業論述的小家庭理論與方法,大多沒有面對這件事。過去三十年,我一程又一程探究這個課題,並透過《斗室星空:家的社會田野》一書,把此一過程反映出來的實踐進路與知識取徑做初步的梳理呈現。
上路:台灣解嚴前的離「家」青少年
我二十到三十歲專業生涯的起步,是與三群十幾歲的離家青少年來往而發生的,因著他們與「家」的分離,我認識著「家」。
暴衝叛逆小子身後的底邊家庭
一九七○年代中期,救國團受美國志工熱線啟發,開設了青少年輔導中心「張老師專線」,我是第一屆五到六名專任張老師之一的九號張老師。一九七四、七五年的台北市,都會街區繁榮發展,由學校常規逸離出來的青少年,則是被貼上「問題化」標籤的頭號群體,彷彿青少年安分被馴服了,社會就會更安定。我與一群志工共同負責長達三週、集體住宿的蘭陽暑假青少年育樂營之輔導工作。育樂營涵容了不服師長管教,由學校送來、少年警察隊抓來管束的與混跡街頭幫派的青少年(全為男性)。我憑著自身內藏的反骨,和青少年有來有往、情義相挺,陪他們走一遭十五、二十時的反叛時光。這對我並非難事,但相應的「家庭訪視」,則是一程又一程疲困的摩托車之旅──老舊城區底邊的黑道家庭、城角聚落的貧窮家庭,與山巔荒涼路邊的崩解家庭!青少年強勁如脫兔的身形所逃離的,乍看是他那或嘮叨難忍,或愁容相看的父母,實則是被粗暴快速的工業化與都市化所拖掛於邊緣,因而生存不易的成年男女。對我來說,「家訪」並未帶來主流力量所委託的撥亂反正之效,反是讓我撞見自己「無知」的起始點。我的父母是內戰移民族群中,非軍公教的邊緣知識青年,一無土地房屋恆產,二無穩定軍公教薪資保障,知識創造力是我的家庭資糧。我的家和這群青少年的家,分處台灣不同社會處境內,不同的家庭處境所承載的差異狀似互不相干,也不被活在其中的人們所辨識,然因工作的投身,而被自己拉出的一組對偶式張力關係中,我撞見了不同處境中的巨大差異,於是,承認「無知」成為反身觀看與知識探求的起點。一九七六年春夏之交,我因想更進一步了解這些少年,進入桃園少年輔育院教了一個學期的英文,三個月雖短,但給足我對感化教育的一線體悟。
認命勞動、心懸農村家人的工廠女工
一九七六年,我第一次出國唸書。當時蔣介石、毛澤東與周恩來先後逝世。反抗戒嚴禁制思想的潛在能量,是我出國的十一個月中「冒險犯難」的動能──在賓州州立大學校園內,我經歷了台灣留美學生保釣運動中「記名字、被打小報告」的政治經驗。離家萬里,還遭到「國家」威權伎倆對付,我體內浮沉著的恐懼與憤怒,也使我如乘風破浪般拉開了對左翼歷史的視域。「左」是台灣戒嚴所遮蔽住的一隻眼睛!左眼張開後,一九六○年代歐陸社會運動思潮與七○年代美國反戰運動,對當代社會科學的衝擊也就有跡可循了。
七○年代後期的台灣社會,開始移植美國心理輔導的知識與方法,以因應伴隨工業化與都市化而浮現的個人與群體的身心適應問題。一九七六年,國民中學開始進行職業輔導,生涯與職業輔導被國中學校教育結構成一門課程,「課本」便是一個個團體輔導活動,成了老師們「照表操課」的一個環節。然而,承載住這新興進步生涯輔導表象的,正是由鄉村學校輸送到工廠的青少年勞動力,成群的少女也包上灰藍頭巾,成為工廠女工。
一九七七年,我在桃園大園鄉紡織工廠與台北縣電子工廠裡,與離家群居於擁擠宿舍內的女孩們相識。在紡織場內我是女工;在電子廠內,我是女工宿舍輔導員。
對「家人」的懸念與改善家境的期待,是認命勞動的動能,學校教育的規訓與工廠的威權管理輕易相應扣合,這一接軌機制管束了青少年的生命力。僅有的逸離躍動,展現在被標籤問題化的男工載女工摩托車出遊的「鑰匙圈」現象。女工的「家」在遠方農村,「家人」在心中,「家人關係」承擔了工業機器快速轉動的「分離」;「回家」總在年節趕路間,弟妹長大,父母老去,青春體能耗損!數年後,多數女工便相繼往結婚養家的生命之河走去。
雛妓少女秋風夜雨
一九七八年,我帶著一小群學生,在收容未成年從娼少女的台北廣慈博愛院工作了一整年。
在廣慈「糾正式」收容中心的樓層裡,我在虛應文章、了無生氣的技術訓練課堂中,遇見麻木漠然的眼神和哈欠連天的抗拒。但唱歌是一種自由空間,她們教我唱會了台語老歌《秋風夜雨》。在糾正式的規訓空間中,唱歌、在樓梯間聊天成了具流轉力量的「輔導」方法,裡面純真無知的大學生們,也逐漸度過因娼妓汙名而深埋的不實恐懼。
一九七九年,教我唱《秋風夜雨》的小鳳來輔仁大學找我,那時她已在新莊一工廠工作兩個月。她在電話中,要我到校門口接她,因為我若不去帶她,她不敢走進校門;不是她膽小,而是大學校門是一種位階的表現。兩、三個月後,因家中需錢,她離開工廠重操舊業。她轉了一個小彎,命運也沒有改變。
「糾正式救援」讓女孩們站在「我不正」的集體地標上,在「學習轉行走向正途」的合法名義下,身體休息成了這三個月最實質的利益。她們身後,或極度貧窮,或混亂困頓的家庭,是她們離開後便很難再回去的地方,但她們泰半撐起貧窮家庭的生計所需。
年輕的我,由離家青少年的家外遠端回看她們身後的家,「家庭」所承載的階級、性別與政治社會作用力道,反而在拉扯、迸裂與牽掛的張力中益發醒目。
什麼是「家」?
讓我先還原素描「家」吧!
家是一個人被生與養的關係場,孤兒可能沒見過名之為父母的那對男女,但他得以長大定是有一組或多組關係(包括曾肉身交錯相會的性活動伴侶/父母),交相承擔起保護與照養的工作。
特定的一組人之間的關係與這些關係的作用方式,構築了生存與發展的生活現場。家庭生活是這種生活現場的俗名。
家的生活不只是家屋內的互動表象,各分東西、四出謀生的家人關係場域所承載的是:看不見卻從未停息發生著實質作用的、社會關係作用力的一種現場。
家人(或親近的養育者)關係是承載生長與發展活動的一個簍子!這個簍子十分有彈性,它可以十分寬廣地不受限於時空,也可被社會條件約制到緊密束縛與硬化扁窄!
於是,在家人勞動身形、話語交錯與混雜氣味交相編織流轉之間,性別、階級、歷史政治的刻痕薰染紋身!
過去三十年,我一方面在大學、研究所教授西方家族治療相關的專業課程,另一方面,在台灣不同社會教育的現場研發如何分享家庭經驗的方法。我們所發展的方法是,針對疊落在家人關係中的、社會經濟與歷史政治作用力道的經驗刻痕,創造分享共學的交流環境。創造這種分享共學環境,目的在於促動人們所承載著的家內折磨與苦痛經驗得到辨識與轉化的機緣。家庭經驗的苦楚,主要來自於「家」是每個人生命初始信靠與依存之所在,卻同時也是文化規範與社會體制操控力量的作用交會處。因而,對個人身心與精神發展來說,「家」的經驗絕不應被物質化地區隔和占有,導向個人主義式的私密理解。「竹籬村落、群居共學」的意象是我們呈現家庭經驗不同案例故事的目的,雖然這樣的生活意象與「工業化」的粗暴恰恰大相逕庭。
沉默無語與情緒暴衝:家內差異結構的承載
沉默是自然、生命、差異的捍衛者,它防止相同物之間或內在的殊死爭鬥。──L. Irigaray, To Be Two , 2001,p.65(朱曉潔譯)
家人之間,沉默是常態。當然,你可能因為得不到相應的了解而傷感,甚或因家務生計而爭執,但很多時候,「沉默」是差異得以共存的安定承載力量;也有些時候,「沉默」是因為沒有機會與條件對彼此的經驗作辨識──自己也說不明白,就只能先靜默了!有些時候則不是失語,而是知道關係中存在巨大的差異,便等待著變化的機會。沉默不語的身體與心靈並非寂靜不動,呼吸帶著空氣穿梭體內,調節著身心所遭遇的世間磨練,家人關係間不易了解的、無力接近的,甚或難容的汙名傷痕印記,都可以涵容在沉默呼吸著的身體內,緩慢地求存發展。時常,我們是在沉默中與家人共處一室,「家」就如我們共享的身體與心靈,呼吸的氣流在彼此間來來回回,家人每日進進出出,或早起晚歸,或日夜輪班,或大門不出卻仍忙亂不堪;為五斗米折腰,進入金錢遊戲拚搏鬥狠,成為勞動機器重負傷痕,這些都如影隨形地一寸寸鑲嵌進身體、心靈之中。「家」的經驗從不私密,更不能用社會機制將之隔離排除,扭曲封存!
與沉默無語相對的,是以暴衝式的吵架表達激烈情緒。家人間的鬥嘴吵架,有如氣血欲通過經脈穴點堵塞處所需的衝推力。每個家庭成員都是獨特的,有如小小聯合國,卻常被要求似一個整體來表現。因此,吵架鬥嘴是欲生息相通的碰撞,但極為激烈的情緒暴衝與一再重複發生的劇碼,則是關係動力中交相束縛的塊結。美國研發展出的家庭治療方法,主要針對關係動力中的溝通方式「如何」製造問題提出對治之道,泰半被框限於醫院與治療室內,未能回頭反省這樣去脈絡化的理解與簡化的對待之道。然而,大陸與台灣卻在這二十年中,成為挪用心理治療法蔚為風潮的最大市場了。人人都需要被尊重,但被尊重的不應只是生存機會,人的有限性及其處境都更需要得到尊重。「尊重」會帶來看見與辨識的空間,因此,「家事」需要被尊重,家人間的關係與其生活條件的特定狀況都需要被尊重,讓「家」得以以其各種怪異的方式存在。
當差異與矛盾在有限的身體、心靈來回擦撞時,家人的「關係」如何才得以不壓縮僵窄、非斷即傷?這是本書的主題,但本書探討的「家人關係」不是社會化角色的設定與模式,也不是順應社會規範的家庭發展方式,而是一種能承擔起個人殊異性與差異結構的社會關係作用力的「關係空間」;視「家人關係」為此種關係空間的發展機會與場域,家內苦痛舒緩處即社會差異的涵容增長處!
超載拼裝車上的社會母子盒
一九七○到九○年代間的台灣家庭,恰似包著小轎車外殼的拼裝車,工廠生產線與外包家庭小工廠具伸縮彈性的鏈接運作,將千家萬戶納入了工業化的進程。只是拼裝車上了高速公路,在生產與消費上全力奔馳,導致零件鬆脫,險象環生,燃油不足,形神耗盡。於是,「家人關係」像是膠皮紐帶,在承擔著工業化機器高速運轉的巨大張力同時,也綑綁了工人之間以及工人和其家人的關係。除了工業化勞動力的軌道式力道外,家庭做為一個社會內部的基本單位,還同時承擔多層次、多面向社會系統的作用力量。「母子盒」(Chinese Boxes)的概念,鮮活地將交錯疊置與滲透到「家庭」內的社會力量(social forces)意象化了。
我由一九八三年參加薩提爾(Viginia Satir)的工作坊後,便一路探究家內溝通困境與固著化的互動模式與家外部之社會體系環境運作機制的關聯性。
我們若只在身心適應與病理醫療的視框中了解家庭和家人關係,勢必無法由時空兩個維度,參與進入一特定社會的內部張力場域,人文社會科學的專業實踐 若不能如此辨識,便不能綱舉目張地研發出在地的專業方法與知識。
本書的書寫,就是希望協助教育、心理與社工專業工作者,能以家庭經驗為土壤,「看得見,識得了」家人關係所承載著的多種差異結構。若專業工作者不能辨識台灣與大陸家庭在過去數十年中,社會存在與生活經濟、政治條件的演變對家庭內部經驗發生的作用方式,就只是淪為歐美資本主義化小家庭理論與方法的搬運工,也助長了專業證照制度的錯用與浮濫。
勞動的身體、壓縮的情感
用相套疊的社會系統來放置、理解家庭經驗,很容易看見父親與母親,做為男人與女人,也同時是謀生養家之勞動者的身心刻痕。勞動的身體無所不在,身體與心靈承載著不同形式的勞動刻痕。然而,在經濟起飛年代中,受父母保護、只需唸書求高分的孩子們,身心有著怎樣的經驗刻痕呢?顯而易見地,當唸書成了配合考試機器的操作動作時,青春無法得著勃發機會的身體,也會示演著令父母幫不上忙的弱視、虛胖或乾瘦、憂鬱躁亂。倘若此時,父母或外出打工,或鎮日勞動,他們的勞動滄桑又是如何轉置入家人關係中呢?一九六○到一九九○年代的台灣和一九九○迄今的大陸相似,百業蓬發,全民拼經濟,回家放下書包,參與家庭代工與機器生產的上線勞動,是很多人共有的經驗。例如我的學生李易昆,在成年後回看青春年少在學校書包與家庭機器間,因壓扭而漲溢的怒氣而辨識出自身的「情緒性」時,遇見了失聯甚久的奶奶:
我過往所迴避的焦慮與恐懼就像荒廢許久的田地,如今我得回過頭來將其結塊硬化的土壤耘開,讓埋藏其中的陰暗得以面見陽光。這樣的勞動沒有異化,而是結合了我亟力發展我自己的動能,我投入我自己的耕耘中,是意之所趨,我之所在。
在田裡勞動的意象讓我想到我阿嬤。我年幼時愛跟奶奶下田,不知道是奶奶想休息,或是為了來看看我這個在木瓜樹下玩耍的小金孫,她常會來木瓜樹下喝水,然後說『田裡的事是作不完的,作不完還是要作』。我已不確定她是對我說,或是對她自己說,但我記得她的面容沒有怨嘆的意思。
阿嬤的勞動不急躁,田園厝內總有那麼多事要作,阿嬤讓我覺得能作盡量作,作不完也沒關係,因為一定作不完……相較於早餐店或電容器加工,少作一位客人就少賺五塊錢,機器每停下了一分鐘就少二十五個成品,這種勞動真是緊迫盯人。她雖然也是辛苦的勞動者,但阿嬤的勞動,與我所來自的勞工家庭所感受到的勞動大不相同。」──李易昆,二○一三,頁五十五
小金孫是阿嬤田中往返農活中,勞動生產與生命延展的愉悅表徵;然而,這一愉悅的連繫在李的青年期是失落去了!
歷史的碎片、振動的情感
關係所承載的情感經驗、所涵攝住的,絕對是多層次的社會脈絡痕跡,只是關係中的行動者並無足夠的資源與條件去體察它們,這使得不得不發生碰撞的「情感」,被迫粗糙簡化為「情緒」。這些片片段段的情緒,被「壓縮」存置於身心內部及互動慣習中。然而生命雖不可逆,但人可以透過參與社會活動得到變化與發展的機會。
「家」的社會性,可以由家人的勞動方式與工作生活來理解,家庭經驗裡所蘊含著的歷史政治訊息,則常如碎片般嵌存於家人互動關係,或個別家庭成員未明白表達的記憶裡。記憶、思維與情感的扭曲、隔離與壓抑,是常見的型態。個人能否透過家中的歷史、政治經驗碎片與大歷史相應參照,端賴個人是否能探詢在父祖輩的片段訊息中所可能映射的歷史行跡──意即,我們經由家族歷史訊息張開了對歷史政治的感知之眼。
當我們張開感知之眼,對自身文化中的歷史訊息會更有感情,對世界各處的歷史政治演變也會更關注;我們的情感會與歷史中的許多事件共振。一個成熟的工作者要有意識地發展豐沛的情感與細緻的辨識力;不論學院或社會培訓機構,培養一個好的工作者不能只一路搪塞知識,而要創造一種關係的條件,支持他開始覺識清明地啟動一條自主的道路,發展成為實踐的探究者的路徑。
立基實踐的解殖路徑
完成本書的動力之一,來自過去二十多年往返大陸、台灣,聽年輕學生談起脫鉤失聯的父祖輩,以及眼下的經濟生活與婚戀難題。當我們視「家」為一社會田野,學習去理解家人「關係」所承載的社會性經驗時,我看見年輕人的身上帶著中國自一九四九年以來三代成年人的影子,這使得年輕人的婚戀問題無法被簡化為「現代女性自己做決定」的抉擇。由社會的結構性機制來看,中國大陸迄今所經歷的政治、經濟變動,對三代成年人而言猶如一個轉動即整層扭轉的魔術方塊!國家建設可因政治操作而整層板塊移轉,活在其中的無數個體,則是這結構性扭轉的承擔者──活著就必得承接,個體有限的身、心無可避免地扭結求存發展。許多大陸年輕人,對於從「解放」到「文革」時期父母長時分居異地感到不解、困惑進而指責,而他們的父母做為一整代分偶婚姻關係中的成年男女,則長年存壓在或裂解分離、或矛盾凝結且不易言說的經驗包裹中。上兩代成年男女的堅韌與悲愴,如何能成為生命的「傳承」與社會的文化資產,而不是被「代溝」一詞化約地掩埋?
這本書主要意在鼓勵工作者們,能開拓「家即社會田野」此一心理教育方法的實踐進路。人文社會科學的工作者們,如何在我們所安身立命的社會內部看見世界他方,但能不貪婪地不以「接軌」式的想像與簡化的語言一昧攫取國家資源,誤植套用歐美知識,膨脹了工具理性邏輯對人文底蘊的傷害?三兩成群的工作者,資深與資淺者伴隨同行,就地戰鬥,進行「陣地戰」式的實作活動與實踐項目,凝聚心神,研擬進路。工作者踐行的路徑首重進入田野,進而謀求細水長流與滴水穿石的累積,文化的再生與轉化,靠的是人立於天地之間那股站樁功夫的定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