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已戀愛:吞火者岡本加乃子。
張亦絢
《愛呦、愛》 一書很妙。
台灣熟悉岡本加乃子的作品應該是從她的《老妓抄》開始,但這本包含了小說、詩、隨筆、語錄與自述的「萬種風情大雜燴」,可說是130年前的「古早味俗女」初進場,青鞜期的「不良女性主義者」送秋波。其中文學造詣之深之活,更足以使我們揚起眉、偷偷笑,然後肅然起敬。
今年四月時,有則新聞引起我的注意,那是導演郭珍弟,完成台日合作,讓岡本加乃子作品登上大螢幕的消息。加乃子出生時,電影尚未誕生;加乃子離世時,二次大戰還在潛伏中。這樣看來,加乃子似乎距今遙遠。不過,想到她是夏目漱石的同代人或說晚輩,又覺得她與我們十分親近。有時我特別喜愛閱讀沒經過二戰浩劫創傷的作家,覺得他們就算憂鬱,尚未慘痛,帶有二戰後之人不復有的「精神骨本」,或能輸送我們另類養份——然而,這倒不是說他們都安穩過日,毫髮無傷。
剛剛說到漱石,他在世時,就已對日本政府帶領著要發揚國威這等民族中心主義,又煩又悶。我近日重讀台灣楊熾昌的相關文集,對於那個時代,部份台日藝術家醉心法國文化或超現實主義的現象,有了些想法。超現實主義雖爲藝術運動,看似不與政治直接相關,但其要角反法西斯主義與反殖民的立場往往鮮明,在法台日之間形成這種磁場,文化牽引固然是原因,然而,很有可能,擁抱「藝術」同時,也存藏著此等當時人不言自明的「反國家沙文主義連線」。交代的快ㄧ點便是,當日本作家提起「法國」時,如果想到的是法國的超現實主義或文化活動,那這個「法國」,以它本身的立場,往往又是一定程度「反法國的」。
換句話說,巴黎被高抬,因爲它本身的藝術象徵與活力,但也因爲日本作家急欲破壞本國追求封閉與純淨的保守勢力造成的高壓。這是二十一世紀的我們,在重新咀嚼二十世紀文學時,可以細心分辨的滋味。
〈巴黎的歌手——達米雅〉寫的是比「玫瑰人生」琵雅芙更早出道的「寫實歌手」達米亞。加乃子對達米亞的藝術深有共鳴。達米亞也以身在女同志圈,先後與不同同性情人出雙入對聞名。加乃子並未著墨歌手的私人生活,但她描畫達米亞,說她臉上皺摺已形成深刻的法令紋,但目光仍舊嬌媚。加乃子更為讚賞的是達米亞詮釋出多重性格,聽她的描繪,使我們竟不知她看到的,究竟是少女巧扮風霜?還是老婦青春更熾?加乃子看女人的目光總有大愛,愛的不是取悅人的光潔順從,而是靈魂與肉體的多變多樣。這裡面的確存在有女性主義傳承。
她寫自己曾受女詩人與謝野晶子啟發,不因詩不因文,而是某日見到晶子無坐相之坐姿,心中產生了「漣漪」。她將感想概念化,提出「儀態的平等」這一說法。
在女性主義論述已多有選擇的今日來看,加乃子的筆法有時並不斬釘截鐵,也較少徵引文獻或研究(因此她也不知、未說,歷史中,化妝一度曾是男人的特權),但是她的敏感與熱切,都使我們看到先行者在起步階段,不輸今日的關懷與鋭利。摸索著前進的姿態,也很感人。好比前陣子被比為開風氣的「不良女性主義論」,其實根本不是晚近發明,而可以說,打從女性主義落地,這就一直是並行不悖的實踐——加乃子寫道:「無關美女、醜女,展現女人脆弱、愛慕虛榮,或喜歡打扮的一面都值得鼓勵。」——「愛慕虛榮」也可以?我還以爲本人夠不教條了,但我的尺度遠不及加乃子。仔細想,就知道加乃子對父權的了解更深刻,身在性別歧視天空下,女人只要多一點自我中心的愉悅,就會被評為愛慕虛榮,不大刀闊斧,乾脆說出「愛慕虛榮好」,絕不足以保衛女性樂趣的領地。君不見,就連納尼亞王國,蘇珊一關心化妝品,路益思就把她貶得比露西好幾倍不如。我曾很困惑,不明白我感到的兇暴從何而來。但後來路益思的(男性)文學同行,直接指陳此處,是與厭女思想一貫,我才恍然大悟。
這當中,最耀眼奪目的當屬壓卷的〈櫻花〉與小說〈賣春女蕊絲朵〉。有點像三幕劇的小說,環繞著障眼法的「爸媽」二字。第一次出現時,它像尖刻的社會寫實作,「沒人想當我的爸爸媽媽」,讓我們想到孤苦伶仃。中間修椅子的瑪姬婆婆自願充當她媽,使我們ㄧ驚,故事急轉直下,帶來懸疑與戲作氣氛。到了最後,蕊絲妥「雙親俱全」,我們卻更懂獨孤深味。這是以詩的歧義性在寫小說。也可說應證了超現實主義主張:超現實的效力,可以比現實更現實。
加乃子實在能深入人心。就連語錄體寫女人「難得爬個山,回來也硬是要經過銀座」這句,都讓我被說中,而又被嚇又笑個不停:我只要去日本,就會想多經過銀座——有次行程太趕,我也安慰自己:至少坐了銀座線。(真正有病)前陣子去外地參加從頭到尾板著臉的會議,臨別時,同開會的大學女教師忍不住給我看了她去逛可愛雜物店的照片,我馬上招認:我也偷偷去逛了。加乃子對女人的了解,就不只是一本正經的部份,而是連我們羞於出口的小秘密都會被料中呀。
書中還有兩個大題,戀愛與婚姻。略知加乃子傳略的人,很難不好奇。女人同時有一個以上的情人,這事未必罕見,只不過當事人多半低調,所以未必眾所周知。情夫之間相處融洽,比如沙特與隆澤曼(皆為波娃情人),兩人在思想上雖互有批評,但兩男之間,情份也屬敬愛。有人說莒哈絲將不同男友收得服服貼貼,但她似乎依然憂傷。大部份我們知道的狀況,若非男方ㄧ方多伴侶,就是男女雙方都多伴多開放,像加乃子這樣,被傳說如眾星拱月般,為一個以上的男人忠誠包圍,則較少見。可要說她從一開始就強悍前衛,似乎也不像。若說她的丈夫,在她自殺未遂後,就整個轉性,也很難說是否就是一個驚人的喜劇。
畢竟,加乃子坦承了女人的處境與觀察,「想擁有廣大的領土」(〈她的早晨〉)與「與徒具虛名的良人在同一屋簷下」(〈山茶花〉)——文學或藝術,有一恆常難滅的動力就是改變定義的強烈慾望。若干作者在創作與生活間劃出界線,在創作上可將既有秩序顛來覆去,但在生活中完全照著社會習俗與共識,不做抵抗。另外則有一些作者,未必贊同界線的存在,甚至信仰將生活奉獻給藝術,會主張生活也要隨藝術而改變定義,於是世人看重的義務與約束,都被視為可拋棄的束縛,有時也會發生極端荒誕的事,但背後未必沒有嚴肅的情感。在這本書的多篇中,加乃子追問「名」(夫妻男女母子)的傾向處處可見,說追問還嫌輕淡了,在她身上,有種勃勃的力道,將自我的柴薪不斷送入,我會稱為「名可名,非常名」的火堆。她不但不想被定義,還想「成為自己的名字」。自我並不是不費吹灰之力就能擁有的,這個堅強的追尋,用來燃燒自我與文學,不容錯過的就是<櫻花>。「櫻花」不只是花名,也可以說是一種日本人的共有之名,說是共有的無意識也可以。加乃子讓我們看到的不只是她的詩藝,更是她不願停留在表層的決心:問名,就是相信表層之下,還有未知與深沉之物。
說創作者是吞火者,這是一個早經發明,沿用已久的說法,但是,岡本加乃子還是再次讓我思及這個形像。藝術是靠近危險與不可能,並用化險為夷激勵人心。加乃子的文字讓我想到的並非情色或肉慾,更不是聽起來有點好笑的「靈肉合一」,而更接近「肉色」。肉與色,因爲是人身的顏色,所以彷彿最不起眼,最無表徵,但加乃子像穿衣般重新穿起它,在更接近人的自然與社會的赤裸冒犯之間,在這個縫隙中,開展了令人眼睛一亮的世界,有如吞吐的火。對此我的感覺就是「已戀愛」——而這也是我覺得加乃子文字的中軸,戀愛的完成式同時隱含過去式、進行式與未來式——已戀愛之人,是在不同時態中間的人,認識已有所完成,未來會包含在其中,現在會包含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