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導論
它山之石,可以為錯
李貞德(中研院史語所特聘研究員兼所長)
前(2018)年春節假期後,大年初七上班日,隔壁研究室的內田博士送來一本小濱正子教授主編的論文集,兩週前才由京都大學出版,熱騰騰的新書:《被埋沒的足跡──中國性別史研究入門》(《中国ジェンダー史研究入門》)。翻開目錄,第一章正是內田博士利用考古材料分析先秦性別結構的大作!「啊!原來有妳的文章?恭喜恭喜!」想起本世紀初內田博士入所演講時,也曾提及對性別考古學的興趣,當時她剛剛在一本中國女性史入門的集子中寫了兩個小篇,雖然精彩,但實在太短,令人意猶未盡。演講結束後,我趨前致意,並探詢未來整體申論的可行性。一晃眼,十多年過去,內田博士在發表眾多享譽國際的青銅器考古學論著後,終償宿願。
其實,不論在日本或在臺灣,中國女性史的研究皆已近半世紀,並都經歷了從婦女到性別的轉變。唯因最初皆以關注近代革命和女權運動為契機,故早期成果大多環繞19、20世紀之交作論,分析傳統時期的著述不多,更遑論考古學角度的研究。臺灣方面,李又寧和張玉法兩位教授在1975年出版《近代中國女權運動史料》兩冊,吸引年輕學子相繼投入探索的行列;日本方面,則以小野和子1978年出版的《中國女性史—從太平天國到現在》(《中国女性史──太平天国から現在まで》)開啟新聲,都是值得紀念的事。與之相較,考察前近代議題的作品寥寥無幾,陳東原1920年代在上海發表的《中國婦女生活史》,幾乎是彼時唯一的教本。人們對傳統中國女性雖然也感興趣,唯多以獵奇廣異之筆描述女主名媛,或仍賡續五四遺風批判貞寡節烈。學報期刊上,比較常見女性文學史的論著,或分析詩經樂府中的女性形象,或評介唐宋女性詩詞作家,洋洋灑灑,不絕如縷。至於其他女性史課題,更為嚴謹的學術研究則仍待開發。
比較特別的是,日本學界因戰後對中國傳統家族型態及其繼承體制的法律史辯論,自1980年代末即有學者鑽研宋代家產分割中的女子承分等問題。而臺灣史家亦在稍早因大規模中國史出版計畫的機緣,從婚姻等禮法制度論述傳統女性的處境和地位。不過大體而言,介紹前近代女性多難脫離「家」(家庭史或家族史)的範疇,在史料運用上也以傳世文獻為主,罕見探索出土文物者。
在20世紀的最後10年,隨著女性主義的衝擊、各種後學(後現代、後結構、後殖民)的刺激,最重要的是,加上了性別理論的啟發,學者觀察傳統社會有了新的視角,蒐羅史料的種類也更寬廣了。臺灣方面,1987年解嚴前後,各類政運、社運和婦運風起雲湧,各大學則相繼成立以婦女、兩性和性別為名的研究單位。臺大婦女研究室在1985年創刊《婦女研究通訊》,1990年發行《婦女與兩性學刊》,女性主義學者則在1993年成立女學會,致力於校園中的性別研究。各部門名稱和刊物標題的演變,其中折衝、離合所反映的思維與意義,我曾在另文談及,此處不贅。值得注意的是,歷史學者雖亦參與上述社團,卻不常針對社運作論;婦研刊物上的文章大多處理當代議題,史學論著僅偶一得見。而大專院校蓬勃開設的性別課程中,歷史領域的占比並不穩定。
即便如此,性別主流化的大環境和性別理論對研究者的影響,仍可在歷史學界窺得。1993年臺灣第一份女性史期刊《近代中國婦女史研究》由中央層級的研究機構發行,中國女性史的文章,也持續在各歷史教研單位的學報上刊出。此外,每年歷史系所碩博士論文涉及婦女性別課題者,則大多維持在全臺歷史學位論文的十分之一,其中亦不乏運用簡牘碑刻或考古遺存分析傳統中國社會者。換言之,在歷史教研仍以中國史為主流大宗的戰後一甲子,以彌縫補缺為初衷論旨(也可能是策略性修辭)的中國女性史,儘管歧路顛簸,仍能匍匐前進,在臺灣的學院體制內搶占一席之地,反而較少與民間社團互動的軌跡?
相形之下,日本的中國女性史研究幾乎可說是從邊緣出發,透過學院內外活力充沛的串聯與結盟,不斷向中心推進的過程。和李又寧、張玉法兩位先進蒐集引介史料的旨趣不同,小野和子的專著在遠觀中國文革、回應日本婦運的脈絡中出版,自始即帶著女權運動的激越之情。1977年夏天,柳田節子(1921-2006)和三位當時尚無教研職位的「在野研究者」,在參加了全日本婦女問題大會後,為了彼此砥礪、互相支援,共同發起了「中國女性史研究會」。最初每月一回在柳田的研究室舉行讀書會,所研討者,正是從臺灣輸入的兩部著作:陳東原的《中國婦女生活史》和李張二位編纂的《近代中國女權運動史料》。至1989年會員人數亦不過三十,即創刊《中國女性史研究》。每年一期,除收錄論文和書評外,也常見特輯(專號)、史料介紹和學界動態報導。雖然近現代課題仍占絕大多數,但也不乏考察明清女性史的文章。
日本讀書會、研究會和學會的傳統,可謂淵深流廣。研究興趣相近者,共組社團、研讀分享、辦會發表,甚至合作出版,經驗皆頗豐富。此雖眾所周知的現象,但女性在學界宛如鳳毛麟角,眾多非常勤講師、在野研究者,孜孜不倦,數十年而熱情不減,讀書、交流、撰作不輟,聞之者莫不由衷敬佩。四十多年來,「中國女性史研究會」的老將新秀齊聚一堂,專兼任學者和研究生共同研討,並不時以研究會之名編纂出版專書或譯著,對年輕人摸索學術之路、鑽研女性史課題並練習發表,皆具切磋鼓舞之效。從柳田去世時海內外的追悼文字觀之,日本學院內外的女學者們長期互助合作、彼此支援,不但風格獨特而引人注目,更展現了女性史認識自我、奮發砥礪的一面。
其實,日本的中國女性史研究會還不只一個,2000年時關西地區女性研究者將之前成立的讀書會也命名為「中國女性史研究會」,後為避免混淆,改稱「關西中國女性史研究會」。內田博士最初兩篇性別考古學的短文,便是在此研究會主編的論文集發表。中國女性史在日本學界屬外國史之次領域,同一時間在不同地區竟有兩個積極活動的共同研究會,不能不令人刮目相看。而此,亦應與日本女性史研究興起有關。
日本戰後復甦,以性別分工為基礎支持經濟成長,女性的家內角色吃重,在保護生命與生活為目標的大眾運動中,逐漸出現地域女性史同好團體。1970年代第二波女權運動興盛,聯合國將1975年訂為國際婦女年,舉辦了第一屆世界婦女大會,日本亦相應展開各項活動,並以政策支持各地編纂女性史,地域女性史的出版品激增,以口述訪問為主,記錄在地女性生命經歷。最初或由地方政府主導,未必和女性主義或婦權理論相涉,但後來民間社團益見活躍,1990年代則漸多與性別平等運動對話,關注課題也更加寬廣並具批判性。
國際婦女年之後,專攻日本中世史的女學者脇田晴子,獲得政府科學研究補助金的支持,跨界探討女性文化。自1977年開始的三年計畫,由京都出發,在全國形成數個研究圈,糾結同好,研討出版。計畫結束後,關西圈的學者雖然經費申請不利,仍於1986年以「女性史總合研究會」之名重啟活動,並自始即與中國史學者互動頻繁,如在例會中邀請小野和子發表。而自1991年發行會刊《女性史學》後,亦不時報導或收錄中國女性史研究訊息。事實上,繼脇田出任研究會代表的筧久美子,即為中國文學史的專家,而脇田晴子、筧久美子與小野和子等人年紀相仿,同為京都大學出身,持續推動女性史研究,貢獻良多。
至於關東圈的學者,則在1980年計畫甫結束時便成立了「總合女性史研究會」(後於2013年改名為「總合女性史學會」),以全面提升、發展並普及女性史研究為宗旨,歡迎任何行業(亦即不限歷史教研人員)有志一同者加入。會報於1984年創刊,後定名為《總合女性史研究》,陸續收錄專題論文、研究筆記和書評等,學術性質漸見強化。之後各期兼顧在地與國際視野,不僅增幅介紹地域女性史的研究成果,也持續報導東亞與世界各地女性史的研究動向。
至此,女性史學者益發將日本經驗納入比較的視野中考察,而中國作為無法忽視的鄰邦,其存在感和影響力更促使性別研究者對話交流,以探究竟。「總合女性史研究會」於1996年與「中國女性史研究會」聯合舉辦「亞細亞女性史國際研討會」(アジア女性史国際シンポジウム),邀集亞洲各國三十多位學者,分五大主題,就日中韓泰越菲印緬乃至馬來半島之女性歷史發表論文,並另闢專場,由美國漢學家分享明清家庭中的女性經驗。該會籌備既久,眾所矚目,聽者逾千,盛況空前。次年論文集結出版,並立專章介紹中國女性史研究現況,課題早已不限近代,亦包括多篇宋元明清女性史的文章。2013年,兩會再度合作,並獲「性別史學會」(ジェンダー史学会)贊助,舉辦國際會議「從女性史、性別史看東亞歷史」(女性史.ジェンダー史からみる東アジアの歴史像)。發表的內容,在空間上不限日本而包括中韓,在時間上不限宋元以降也涵蓋5-9世紀,至於論題,則除了運用出土文獻考察三地的女主傳統和婚姻家庭外,亦透過影音資料分析女性在東亞移動與勞動的情形。翌年,「總合女性史學會」大會以同題續開討論,嘗試從性別角度認識東亞的歷史世界,並同時展望女性史研究的未來。
毫無疑問的,「性別」(gender, ジェンダー)作為歷史分析的有用工具,已逐漸改變過去單純視婦女為研究對象的取徑。學者益發了解:男女的生物性差常被賦予各種社會意義,透過語言文字的建構力量形成一套知識體系,不僅被用來規範兩性之間的權力關係,也被拿來合理化無關男女的文化現象。「性別」既是傳統社會歸類人群的一種方式,也就成為歷史學者考察異時空權力布局及其意涵的重要角度。這方面,日本和臺灣並無二致,但日本獨特的共同研究風氣,跨越學院體制,更顯活躍積極。
「中國女性史研究會」1999年出版成立二十週年紀念論文集,除修正過去認為前近代社會皆「男外女內」的刻板印象,主張以女性經驗為主體形成論述之外,亦特別收錄「國家與性別」(国家とジェンダー)篇,分析百年來政局、戰爭、法制等強制力量對女性的影響。兩年後,日本科研補助金申請項目中新設「性別」一類,「關西中國女性史研究會」便以「從性別看中國的家與女」(ジェンダーからみた中国の家と女)為題申請計畫補助,定期研討並召開大會,2004年以同題出版論文集。兩部論集反映日本研究傳統,近現代文章皆占半數,但因由古典儒家規範切入分析性別秩序,故亦上溯至隋唐甚至漢晉。同年,「性別史學會」成立,次年發行會誌,除邀請上述諸女性史研究社團分享成果外,也規劃各種新興課題。2006年會誌第2號以男性研究為焦點,在新增的「海外之新潮流」專欄中,譯介「中國之男性解放運動與男性學」;2007第3號中則介紹了臺灣婦運中的「性權派」,反映第三波女權運動包容多元性現象(sexuality)之要求。男性和性現象的歷史研究加入過去中國女性史的行列,成為各讀書會討論的主題,而這本2018年出版的《被埋沒的足跡──中國性別史研究入門》,正是在這個潮流下誕生的最新力作。
本書也是日本共同研究風氣下的產物,乃小濱教授主持的「中國性別史共同研究小組」自2012年起五年成果之總結。既從日本觀點出發,比較視野明顯,雖然依舊探討中國父系家族的型態以及女性在其中的境遇,但背後隱然若現的提問卻是:「與日本有何不同?」滋賀秀三與仁井田陞的觀點歧異,是戰後日本學界特有的課題,在本書第一編貫時性研究的前兩部分(先秦至隋唐、宋至明清)中,多位作者繼續發揮,與前賢或呼應或論辯,呈現實證分析與學史發展交織的豐富多彩。雖然,儒家經典及其相應的倫理規範,自中古以來即遠傳東亞,但近世日本社會的性別秩序,卻和宋明以降的中國大相逕庭,凸顯歷史發展的不必然性,在第一編第二部分中頗可窺見,也值得其他領域的歷史研究者深思。近代以降,西力東漸,「家」的理念備受挑戰,旨趣各異的言論交錯出現,或激進或保守,中日皆然,但兩地家庭結構與功能的實質變化,及其對女性生活與生命的作用,卻差異互見。第一編第三部分(近現代中國)全面闡述民族主義、社會主義、資本主義相繼來華,在革命與戰爭連發的時代此起彼落,對政治社會經濟文化等各方面性別結構的衝擊不一,揭示性別史研究納入特定時空脈絡分析的重要性,值得喝采。
本書同時是日本學界首次自古至今、全方位論述中國性別史的著作。陳東原的專書是眾多後進的啟蒙與靈感來源,批判檢討者亦不乏其人。然或因通貫不易,或因學術風氣使然,出版之後數十年,再無類似具批判性視角的通史,也罕見上下數千年的綜合性著述。本世紀初,中文世界急起直追,前後出版了幾套時間跨度較長的性別史論文集,甚至有斷代分冊再總輯而成的婦女通史叢書。諸作亦多推遠溯古,廣採出土文物,致力考察史前和先秦之婦女生活與性別秩序,然而下限卻從未跨過1949年,所論皆止於20世紀上半。小濱教授此集以性別結構與性別秩序為視角,從先秦考古、經歷朝各代,直論至共產中國改革開放之後。尤其,在第二編精選四組個別課題分章申論時,既不受朝代限制,更得以通貫古今,專題論文以秋山洋子分析中國女權主義與性別研究壓軸,綜述至作者去世前的2015年為止。而獨立設置的六個專欄中,論及21世紀者亦達半數,反映日本女性史學界關注中國現當代的研究傳統。
本書對現當代、尤其是20世紀下半以來中國性別史的分析,特別值得臺灣學界參考。解嚴之前,當中國婦女史研究在臺灣初試啼聲時,共產世界仍屬敵情禁忌,相關領域可謂一片空白。民主化之後,社會活力充沛而學術課題多元,在一波波認識臺灣的浪潮中,對本地後殖民女性經驗的探求亦水漲船高,新作備出。然同時期對岸政局詭譎,社經體制多變,性別結構幾經轉折,對婦女生活與生命的衝擊巨大,臺灣的社會學者、人類學者,甚至文學藝術學者偶或參與分析,但歷史學界卻論之者寡。誠然,當代史研究在材料取得、運用,以及時間縱深、視域廣度等方面,皆屬高難度,考察中國更是如此。但性別研究需要跨科際的激盪、啟發與合作,歷史學者貫時性的分析有助於吾人認識當今政治強權、經濟大國中的男男女女。臺灣史學界對20世紀下半中國的研究,正欲邁開大步,加入性別角度的觀察,此其時也。小濱教授此一編著提供了絕佳範例,幫助臺灣的中國女性史、性別史學者開始發掘這個存在感與影響力皆難以迴避的研究領域。
2000年9月,我首次受邀赴日參加中國史國際研討會。早稻田大學的會議廳亮麗豪華,開閉幕與綜合討論皆人聲鼎沸。分場研討室內專家雲集,攻防熱烈,雖因子題眾多而分散了人群,但每一場次皆仍座無虛席,令人嘆為觀止。跨洋發表的我,分享完漢唐之間禮律制度的性別建構後,正欲放鬆吐口大氣,座中一位日本女士舉手發言,我擔心提問難答,趕緊正襟危坐。不料女士對我的論文未表異議,卻放言針砭日本學界,認為歷史學家對性別議題不夠警覺,女性史學者未獲重視,中國史研究應再加強!學者模樣的中年女士,口齒清晰,鏗鏘有力,抑揚頓挫,欲罷不能。既然有人大聲疾呼性別史,我不是應該拍案叫絕、起立鼓掌嗎?但身為外賓,值此場面不免尷尬,環顧左右,諸先進皆端坐無語。心慌意亂之中,我只能緩緩抬頭,用力咧嘴,期盼女士明白我正以笑臉表達應援之意。
當年會後人潮擁擠,既失女士之名,交流無以為繼。而今,《被埋沒的足跡──中國性別史研究入門》一書由男女學者合力撰成,經日本頂尖大學出版會發行,英譯本近日已經完稿,中譯本由國立臺灣大學出版中心出版。往事並不如煙,未知女士是否已然穿透迷濛,先睹為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