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地獄變的盛夏
林俊頴/作家
一開始展讀《佛羅里達變形記》,容易輕率地將之標籤為廿一世紀、台灣版的《蒼蠅王》。
然而,並不很久以前流行過的一句廣告語,「幻滅是成長的開始」,今日依然成立。跨入成長的通過儀式,必要的惡之華,一如蜷川實花鏡頭裡的世界,總讓人錯覺是鮮血潑灑。這儀式是否又必然等同於啟蒙,心靈之眼被打開了,從此再也不一樣了,再也回不去童蒙的單純天真?
顯然,陳思宏不滿足重彈這樣的老調,他的企圖與野心如同一條極大的拋物線,把讀者的視野推到北美洲最南端的佛羅里達;打著暑期少年英語遊學團的豪奢名義,六位一九七六龍年出生、十六歲的三男孩三女孩集體離台赴美,一個癲狂、暴亂又各自內心寂寞欲死的熱帶暑假,在此核爆,其毀滅威力的半徑籠罩他們此後一生,即使各自逃竄到天涯海角也不能洗脫。將近三十年後,他們鬼打牆地回到巨創的原點,那浩瀚大海、萬里藍天,果真成了那最古老的「情天恨海」。
所謂核爆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恕不能在此洩露。但是,這一群美麗少年是一九七六龍年生的,當然並非偶然,此中有作者深埋的用意與心機,「龍的傳人」還記得嗎?不正是當下許多人唯恐不能徹底殲滅而後快的黨國餘孽?每一個有著不同的精神殘疾、或帶著不可告人的罪衍的龍子龍女,追溯其罪孽根源,不正是他們的父母?而這夥該死的父母們,禍端之首,好一個黃俊雄布袋戲中的「藏鏡人+女暴君」的綜合體,深層布局終而創立一個祕教……
有定見的讀者,或要討厭這樣的對號入座,但我必須指明,黨國餘孽的正宗本尊是龍子龍女的父母們──以世俗標準而論,大都屬於人生勝利組──因此,歷史背景必得再往前推一步。我存有《當代雜誌》第二期,專輯標題:「革命的/理想的/激情的/反叛的六○年代」;冒著簡化的危險,我要引用其中張北海文章〈搖滾與革命〉列出的關鍵字,「婦女解放、大麻、嬉皮、花的兒女、搖滾、禪、人民公社、性解放」。我的意思是,這本小說一再重點提示的一九七六龍年生,可不是希區考克電影的「麥高芬」(MacGuffin),而是草蛇灰線地提供了時代脈絡與解謎的鑰匙,從六○到七○年代,出身權貴的父母,在彼時去了美國,在一波波時代的驚濤駭浪打滾過,回到冷戰尖銳的台灣,他/她帶回了什麼香花毒草,企圖移植在這海島?
明乎此,我們便可洞悉小說家者言,盛夏的火氣裡,其中滿溢的諷刺與怒氣。
然則,這諷刺與怒氣、更是小說中的那一群崩壞之人的鬱怒的標槍,投擲的目標是誰?
但,若是這標槍已經找不到投擲的對象,是否回頭反噬他們自己?
書名《佛羅里達變形記》,既然活用了古老的羅馬詩人奧維德的《變形記》,我不禁要問,變形了什麼?成長有必然的幻滅,正確的說,是生滅流轉,這是生命的常與變。上天有好生之德,看似酸腐的老話,但生物繁衍,一代人老死,一代人接續,永不匱乏的是新生的眼睛,每一世代各有其哀樂與困境,然而世代之間,是遺產或負債,是罪惡轉移或典型確立,該不該清算鬥爭,要不要轉型正義,絕對是複雜而痛苦的思想與行動。此中沒有捷徑與便宜行事,否則就是開了通往地獄的道路。
從十六歲到重回佛羅里達相聚的四十四歲,他們確實為自己構築了沒有出路的「地獄變」。
回到小說、文字共和國,公領域,作者以其作品供讀者回味並檢驗。老實說,文學與通俗、類型讀物的對立,是相當令人疲乏的老問題。眼前實況是,網路大神的力量摧枯拉朽,貶值舊世界舊東西,尤其影音串流開啟的水壩閘門,是巨量的消費供給,也是攝製的巨量需求。文字小說這一門古老的手工藝,能否是影像產業的智庫,保有尊嚴與主體性?還是侍奉它?為其先導、臨摹的前置作業?此時此地,尚難定論;恐怕永遠不會有定論。在這本小說,故事的強烈戲劇化,敘述的意識流,像是正午海面上的強光跳躍,海面下魚族隨潮流疾游,必須坦承,我卻惘然感受影像的陰影咻咻地席卷而來。
《佛羅里達變形記》,我認為最有意義的變是在作者。陳思宏豐富的旅遊行跡,是否涓滴挹注、轉益其小說寫作,有待作者本人自剖。據說,今年正是《孽子》四十週年,張愛玲一百歲,不免令人想到白先勇筆下那倉皇無依的青春鳥之一,小玉,耿耿一念飛往日本尋父的傳奇;而移民美國四十年的張愛玲,遼闊的新大陸於她不過是芥子之宅,太陽下毫無新鮮事。繼《鬼地方》的波羅的海,陳思宏將小說場域拉到佛羅里達,刻意求工經營一場青春的獻祭,鬼祟其後定居他們的心眼。在海島台灣的讀者,隔著淼淼太平洋讀之思之,四面海洋環繞著我們,「浪打空城寂寞回」,世界那麼大又那麼小,自己的罪孽自己救,自己的鬼祟自己除,我想到了莎士比亞《暴風雨》的詩行,楊牧的翻譯:
「整整五噚下令尊那裡躺著,他的骨骼是珊瑚架子了;那些珍珠本是他的眼睛來的,他身上所有會消滅的都遭遇了一次海之變,已經轉為豐美,奇麗。水妖們按時為他敲喪鐘,叮咚!聽啊!我聽到了──叮咚的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