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一千零一夜:讀《The Powerbook: 你的身體,我的時間之書》
楊佳嫻(詩人)
遠古的宮廷裡,那個不斷說故事的女人,為的是延宕死亡,至於在電腦前滴滴答答打出一行又一行故事的人,也是為了延宕死亡──以及,引誘另一個女人來閱讀,讓那個女人發現,原來她們都在故事裡。
她們的故事,並非孤立。而是像圖書館分類索書一樣,和那些書中稱之為「偉大且具毀滅性的情人」放在同一櫃。比如蘭斯特洛和關妮薇,崔斯坦與伊索德,阿伯拉與哀綠綺思,保羅和弗蘭茄斯卡。他們視愛如死,同為生命之依歸。他們干犯禁條,願意在深淵旁舞蹈。「死亡會擊潰我,可是為了服務愛情,我已被擊潰多次。」顯然,小說中的「我」,把自己當作長串與愛神進行死亡交易的名單裡的一員了,甚至可以說,名單上的人擁有的是同一顆心,同一種靈魂,眾即一,所以才說是被擊潰多次。然而,寫故事和讀故事的人,隔著距離,隔著網路,隔著具備充分社會支援的異性戀生活樣式,她們真能變成那個被寫出來的故事嗎?
試試看罷。
追蹤,猜測,辯論,觀看,介入。戀愛著的人們,一方面和盤托出,關於來歷、關於傷害、關於羞恥,另一方面,也通盤檢查愛的地基是否打得夠深,鷹架是否牢固,往上爬的時候,不架設安全網的人才表示愛得足夠。她們渴望在同一個城市,同一個房間,同一張桌子。她提著行李來了,像帶著她的童年時代、少女時代、未來夢想,把行李擱進愛人的胸膛。心有所屬,像是童年時代的地窖(那裡藏著祕密),少女時代的湖畔(那裡藏著祕密),未來的──不知道路往哪裡,可是知道和誰一起上路(一起藏起祕密)。
《The Powerbook》告訴讀者,兩個女人的愛情,也有嫉妒不安,也得克服困難,可是有些東西絕對不同:「女人之間的性愛像是鏡像地理,其祕密的幽微精妙──完全相同又大相逕庭。你是在鏡子另一側對我敞開的隱密之地。我撫觸你平滑的表面,然後手指陷進了另一側,你就是那面鏡子反映和編造的東西。」這就是一起藏起的那個祕密嗎? 啊,當然不止。而光是這一個,就足夠使人探測好久。波赫士在小說裡寫過的玩笑話,說是只有鏡子和交媾是汙穢的,因為同樣使人口增加。不過,同性愛情裡的鏡像,增加的不是人口,是……是什麼呢? 套句小說敘述者的話:「這個故事現在正在閱讀你,一行接一行。你知道接下來的發展嗎? 來嘛,打開。打開來……」
愛情和寫作都不是一齣頭尾俱足的連續劇,是一組檔案,充滿了嘗試、斷裂,時常另起爐灶,又時常回顧從前。愛情是在持續相互銘刻的過程中才存在,一如寫作。寫作不是一個什麼都知道的人,毫無疑惑地寫下某一個人、某一類人、某一個地方、某一趟旅程的命運,而是不斷協商,挪移,滑動,燒熔又新生:「是我寫了這個故事,還是你透過我寫的,有如太陽透過一片玻璃點燃火焰?」
是的,早在《The Powerbook》進行不到十分之一,珍奈.溫特森就已經告訴讀者:
「全知觀點的作者到哪裡去了?」
「都變成互動式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