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櫻是梅,梅是櫻,都是花
與〈倒數五秒月牙〉這個作品,其實有段不可思議的因緣。2019年7月上旬,在福岡開完會,與友人進到博多車站附近的淳久堂書店閒逛時,發現2019年上半年度芥川賞的入選作品與作家一覽,正高掛在純文學書櫃一角。正細細端詳此次的提名作家與作品時,突然有人手持麥克風,攝影機也隨侍在側,朝我們前進。
「我們是NHK電視台,此次提名的某某作家,是福岡出身,您們知道嗎?」福岡是日本自古以來對朝鮮半島與中國大陸的窗口,歷史悠長,人文薈萃,作家輩出。有夢野久作、松本清張、五木寬之等,實在不勝枚舉。也因為這樣的關係,當地對於故鄉的作家能否奪獎,延續文壇香火,極為重視。表明自己是來自台灣的學者,記者倒也耐心地聽我表達對出身台灣的作家的支持。這段受訪是否真在福岡放送,不得而知。但此次能為對這作品寫序,信是有緣。
〈倒數五秒月牙〉與〈聖夜絲〉讀來,彷彿是作家精心打造的「女同志幻想共同體」。這共同體並非是意識形態的政治產物,也不存在力學失衡的族群緊張關係。在此中,語言、身分認同都出自自我意志的選擇,也因為如此,她們能輕易地穿越國境,駕馭非自己的原生文化與語言。這樣流動而柔軟的意識孕育出花團錦簇的空中花園,讓日本的櫻花(淺羽實櫻)能在南國的台灣肆意綻放,在台灣人社會為人妻、為人媳、為人母。台灣的梅花(林妤梅)也能在北國日本的街道凜然屹立,在日本會社與人一爭長短。即使如此,這座幻想的空中花園,偶而會有暴風雨的來襲。異性戀強迫症的家父長往往從病理學觀點出發,一廂情願地認為「性別認同」是可被「矯正」或「治癒」的,如林妤梅或瀨藤繪舞的父母。在這「幻想共同體」中,現實主義的腥風血雨並不存在。與父母發生齟齬,但絕不會上演老死不相往來的殘酷戲碼。聰慧的女主人公們游刃有餘地對應,宛如「健全」的成長小說般。外界對「性別認同」的質疑從未讓這群女子撕心裂肺,她們只是世故地靜靜凝視這一切,宛如這便是她們人生的日常般。
即使如此,作者還是不經意流露出對「異性愛」與「男性」的嘲弄:他們或是以「弱者」或是以被嘲諷的存在登場。〈倒數五秒月牙〉中,淺羽實櫻的那位離了婚,有兩位小孩,與父母同住的台灣人丈夫。溫婉如淺羽實櫻者,也常拿其來宣泄自己的怒氣。〈聖夜絲〉的孟月柔看男性身體與性徵,「看著看著便彷彿在動物園觀察珍奇動物般」,嘲弄的意味十足。這樣的視線,顛覆了包括女同志在內,常處於被觀看的「女性客體」的約定俗成。同時「主客易位」:「被觀看者」成了「觀看者」。孟月柔的目光無疑嘲諷了「陽剛」與「健全」的男性肌肉與性徵。
上個世紀的「女同志文學」,或是呈現自覺到覺醒的艱辛歷程,如瑞克里芙•霍爾(Radclyffe Hall)的《寂寞之井》(The Well of Loneliness),或是決意打造「No Men’s Land」,如吉屋信子的《花物語》系列,不同世代的「女同志文學」,都各自刻畫出各個世代女同志面對的課題與處境。二十一世紀的今日,李琴峰形塑的「女同志幻想共同體」,其中語言、文化與身分認同不再是牢牢貼上的標籤,而是一種選擇。而那,則出於一種自由的意志。一種能讓這群女主人公們穿越國境,自在翱翔的意志。
吳佩珍(國立政治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所長)
寫給女孩的,戀人絮語
很久沒有讀到如此清麗動人的故事了。李琴峰的新書,《倒數五秒月牙》,女孩寫給女孩的戀人絮語。
受日本文化浸淫的她,故事裡交雜了日本文化的櫻花飄散,和台灣文化的水田倒影,加上她與生俱來的文字美感,於是有了這本如此珍貴的愛之絮語。
女孩與女孩的愛,恰如棉絮,含蓄,卻又糾結。這本書收錄了兩個短篇,〈倒數五秒月牙〉與〈聖夜絲〉,都是如此,看似清淡,裡面的百轉千迴卻讓人揪心。
第一篇〈倒數五秒月牙〉,只有一天的短暫重逢,卻被她寫成永恆。林妤梅明明炙烈地愛著淺羽實櫻,分隔在台日兩地,思念沈重,林妤梅只能夠靠看著月亮,安慰自己,至少我們凝視的是同一個月亮。見面時,她卻只能說出:「你的眼睛像月亮。」把告白藏在月光下。
現實世界的污濁,從來都不會干擾這份愛。妤梅在東京做業務的繁瑣枯燥,實櫻嫁做台中媳婦的無味平淡,都是「外面的事情」,她們的心裡,都有一小片地方,被細心守護著,如同放煙火時,必須用手心環繞著燭光,免得熄滅了。
妤梅對實櫻的愛,從來沒有說破,說了,也許就破了;不說,愛就不夠完整。多年後重聚,兩人吃了長長的午餐,從天色光亮,吃到夕陽移步。兩人走在東京街頭,就要道別,實櫻突然想看花火,妤梅便帶著她到郊外放花火。
夜深了,終究要離別,下次重逢,何年何月?愛情難道只能永遠藏在心裡嗎?妤梅想說出來,卻又膽怯,只好抬頭看著月牙,是微笑的月亮啊,她在心裡默默倒數,五秒之後,她就要行動了。
〈聖夜絲〉則藏著更多只有女同志才懂的語言。比如,藍色。孟月柔在新宿二丁目的拉子酒吧,北極星,與繪舞相遇,北極星的門,是藍綠色的。繪舞最喜歡的顏色是藍色,她的短髮也染成藍色。
她們相愛的情景,也是無邊藍色。「那時的我們無須話語。和繪舞並肩走著,我便像是被舒適的無聲海洋包圍,都市的喧嘩與整個世界都被海洋隔絕在外。藍色的海洋之內我們聽得到的,彷彿只有彼此的呼吸聲與心跳聲,以及皮膚底下血液不斷流淌的細微聲響。」
不斷出現的「藍色」,讓我在心底輕呼:「啊,是法國電影,《藍色是最溫暖的顏色》吧?那是讓女同志心碎的經典啊。」接著,又出現了電影《藍色大門》,台灣的女同志經典。藍色,如深海憂鬱,如晴天溫暖,像極了愛情。
只有女同志才能讀懂的愛情語言,在書裡不斷低迴。我甚至看到邱妙津。李琴峰在描寫面對日文時,有許多片刻發現語言的遺失,如同將她拋進大海中央。短短一句「我從未在真正的意義上學會游泳」,不知何故,讓我想起在法國的邱妙津,以及《蒙馬特遺書》。
曾經有人開玩笑,說女同志的感情非常柏拉圖,光舔個冰淇淋就高潮了。我真的很難否認。對女孩來說,最珍貴的,並不是激烈碰撞時的天雷勾動地火,也不是大浪般的高潮迭起,而是日常,是瀰漫在空中的,棉絮般漂浮的愛。是那些永遠無法言說的愛意。
讓女孩永遠牢記的,是如光閃耀的片刻,是陽光下回頭的笑顏,是深夜突然緊握的手,或者如書裡寫的,是林妤梅突然見到實櫻和服下的腳踝,「實櫻腳上穿著白色足袋與黃色早履,每爬一階,和服櫻瓣色的下襬便微微掀起,露出腳踝至小腿肚的一段肌膚。白皙而細緻的肌膚,就這樣左、右、左、右地露出,又旋即掩起。」為了這一幕,林妤梅心甘情願地落在實櫻身後,默默地跟隨她到天涯海角。
時移事往,滄海桑田,就算內心的愛永遠不被知道,都沒關係,我們已經把最美好的,悄悄收在心裡了。那是誰也奪不走的,寫給最心愛女孩的,戀人絮語。
瞿欣怡(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