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因為她是葉利尼克
陳玉慧(作家、編劇、導演)
自從我認識葉利尼克(Elfriede Jelinek),至少在知道這個名字後,我一直很關注此人,對她的興趣遠遠超過他人,她的談吐,穿著,她聽的音樂,喝的蔬菜湯,她以前常來往於維也納和慕尼黑等地,她丈夫(Gottfried Hüngsberg)當年和法斯賓德(R.W. Fassbinder)住在一起,又為他的電影作了什麼曲,她和德國戲劇天才史里夫(Einar Schleef)如何合作舞台劇,我注意她頸上的黃金項鍊,她讀的雜誌和報紙,我注意所有我能知道關於她的每一件事。
好像,我想從她身上知道所有的寫作祕密。當然,我不能,因為她離群索居,也很少接受訪問。每每我越了解她,便越覺得自己和她太不相同了,她的存在方式著實讓我重新思索我的寫作生活。
我讀葉利尼克的任何東西,不管是劇本或小說,甚至散文,從來都是勉強讀下去的,用德文讀,像讀湯瑪斯曼那麼神聖,也那麼痛苦,可能更痛苦,不但附綴句繁複,她的文本情緒更為纖細敏銳,更為貼切我的女性思維,我好像完全明白她何以這樣和自己對話,但就算我都明白了,每個句子都明白了,卻還是會問自己是否真的明白,這也非常葉利尼克。只能說,因為她是葉利尼克,所以一切成立,字字珠璣,那些句子真的是一串又一串的珍珠,句子很美,思想也很美,一直讀下去,就太多了,美得令我想吐。
認真讀了一些後,就知道葉利尼克給我什麼教訓了,她喜歡挑釁社會禁忌,她以美及和諧去刻畫所有人性裡的虛偽和醜陋。她是一個被母親溺愛的孩子,終身想逃避體制的綑綁。她一再要告誡我的便是:這世上沒有任何絕對的美與和諧。
葉利尼克文本的旋律性使我也注意她和音樂的關係,看她彈琴,她的身影和手指都很瘦長,剛開始是六歲的管風琴,再來是鋼琴和小提琴,十四歲進維也納音樂學院,十八歲便畢業了,是不是因太早入學,或者因為她只是執行著母親的意願,導致同一年憂鬱症暴發,精神崩潰。她改為在家寫作,她說,寫作救了她。可能是這樣的音樂背景,使她的語言具有德文作家少有的節奏和韻律。她經常跨界,寫了廿五個戲劇劇本,除了小說,也寫詩和廣播劇,甚至翻譯過王爾德等作家。
我也曾注意,葉利尼克書房裡都是絨毛玩具,好多,在柏林買的玩具熊吧,或者猴子或免子,她說,因不曾生育,那些都是孩子的代替品。她坐在他們前面打字,打字速度非常快,身子坐得筆直,打字的樣子和她彈琴的樣子幾乎沒有不同。房間裡有那張著名的透明吊椅,她一直大膽而前衛,喜歡時尚,喜歡川保久玲的衣服,她常常那麼穿,也買了柯比意女友的傢俱,不是柯比意(Le Corbusier),而是愛玲葛雷(Eileen Gray),常常躺在葛雷的椅子上閱讀,她從前定期為女性主義雜誌寫稿,現在還在讀德國艾瑪(Emma)雜誌,即便她的作品已是女性主義者的必讀,她在七四年後加入共產黨,出版的小說被一些衛道人士指為淫晦敗德,並斥為色情小說,指責她的幾乎都是女性讀者。她自己卻不在意,她覺得自己寫得更像犯罪小說。
痛苦也是某一種的快樂。這句話便是出自她的文筆,《鋼琴教師》(Die Klavierspielerin)那本小說算她的半自傳吧,她和母親的關係影響了她的人生,她說,寫完這本小說無疑便像埋葬了母親,她認為,她的童年像地獄,來自捷克猶太資產家庭,父母都非常聰明有才,父親死於精神病,母親有控制狂,她一直照顧母親到她九十幾歲,原本以為母親過世後,她便可以真正解放,結果卻是相反。她越來越極端,並且患了社交恐懼症。
後來,她又覺得自己和社會保持距離是對的,諾貝爾文學獎頒獎典禮她也沒出席,是因為怕坐飛機,她到今天還沒去過紐約,雖然她非常想看摩天大樓,她還謙虛地表示,諾貝爾獎之所以頒給她,可能是因為她是女性,該獎更應頒給奧地利作家漢德克(Peter Handke),她說,她只是一名鄉下的作家而已。而已。她的謙虛裡即有一份自嘲,又像在諷刺整個父權般的文學經典殿堂。有人就此詢問漢德克什麼感想,他卻回答:葉利尼克是誰?
我雖然由衷鍾愛漢德克的文字和文體,但如今我更覺得葉利尼克能切入核心要害,綽號小鹿的她深知她要什麼,以及批判的重要,她不怕挑釁政治議題,卻又延續了奧地利文學傳統,尤其是謎般傳奇的女作家巴赫曼(Ingeborg Bachmann)。我喜歡像她們這麼叛逆的女性,這麼有話要說的作家。
《人民之王》(Am Königsweg)就是這樣產生的,四年前川普當選美國總統,她在驚訝之餘,思索了右與極右的距離,歷史是否重演。畢竟這個題目亦和她的身世有關,她一向毫不客氣地批評奧地利對過去歷史的隱瞞和欺騙,更指出群眾和社會的盲從和虛偽。
性與暴力顯現在權力與控制之中,則是葉利尼克另一個主題,她談女性情慾,但以人性的陰暗及幽微,表現男女關係的殘酷,以施虐及受虐,她徹底地反對父權,反對社會或政治體制可以無條件讓男性統治。如今已進入了 #Metoo 年代,許多人宣稱女性身體及政治主權已逐漸提升。宣稱的人或許可以讀讀葉利尼克,雖然她的作品極難翻譯和詮釋。
在川普現象熱烈不熄的今天,很期待看到《人民之王》在台灣出版以及舞台劇的演出,希望更多人在討論川普現象時,能看出葉利尼克的文學精神,狂人少有,而這樣俱足份量能夠書寫及評論這位狂人的作家也就非葉利尼克莫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