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我的台語和台灣文學的結緣──用台語講故事
(說明:明體文字是意譯華文,非逐字翻譯。)
已經袂記得是幾年前的某一个暗時,我應屏東佛光道場的邀請,去做一場演講。才講五分鐘,一位70歲左右的老菩薩忽然間佇某一个停頓的所在攑手,大聲用台灣話問我:「教授會當用台灣話講無?用國語,阮攏聽無呢。」伊用「阮」,我解讀這个建議不止代表伊一个人,彼个「阮」,可能代表袂少人的心聲。我當場愣去,回答伊:「我的台語無啥輾轉。」佇逐家的笑聲中,彼位老太太堅持提供補救的方法,講:「無要緊啦,你袂曉的,有人會共你鬥相共,幫忙你翻譯啦。」
(已經不記得是幾年前的某一個夜晚,我應邀到屏東的佛光道場去做一場演講。才講了五分鐘,一位70歲左右的老菩薩忽然在某一個停頓處舉手,大聲用台灣話問我:「教授會當用台灣話講無?用國語,阮攏聽無呢。」她用「阮」,不是用「我」,我解讀這建議不只代表她一個人,那個「阮」字可能代表了不少人的心聲。我當場傻眼,回她:「我的台語無啥輾轉。」在全場的鬨笑聲中,那位老太太很堅持地提供補救方案:「無要緊啦,你袂曉的,有人會共你鬥相共,幫忙你翻譯啦。」)
彼工,佇室外演講,夜涼如水,一輪明月在天。我就佇月光下,開始我生平第一場的閩南語演說。因為人人攏是我的老師,規个演講顛倒鬧熱滾滾,逐家攏真熱心共我訂正,現場氣氛誠好,親像咧進行一場反應熱烈的台語課。
(那天,在室外演講,夜涼如水,一輪明月在天。我就在朗朗的月光下,開始我生平第一場的閩南語演說。因為人人皆為我師,倒顯得演講格外熱絡,七嘴八舌的訂正,現場氣氛堪稱水乳交融,像正進行著一堂反應熱烈的台語課。)
轉來以後,我開始反省,做一个台灣人會當使用紲拍的華語演講,卻無法度掌握我自細漢就使用的閩南語來公開發表演講,哪會按呢咧?所以,我開始佇後來的演講中,慢慢增加講母語的分量,特別是佇講故事,摹仿當事人的氣口的時,若發覺聽眾內,有人的表情有淡薄仔疑問,才閣用華語小可仔翻譯一下。想袂到這款的演說因為語言的傳神,顛倒增加聽眾的興趣。
(回家後,我開始反省,身為台灣人能使用流利的華語演講,卻無法掌握我從小使用的閩南語公開發表演說,這是怎麼一回事?於是,我開始在其後的演講中一點一滴逐漸嘗試滲入母語,特別是在說故事摹擬當事人的聲口時,若察覺聽眾中有人的表情有點納悶,才再稍稍輔以國語翻譯。沒料到這樣的演講因為語彙的傳神,反倒引發了聽眾更多的興味。)
紲落去,有幾若擺,我應扶輪社的邀請去演講,意外聽到in佇集會中,無論講話抑是唱歌,攏全程使用閩南語;我入境隨俗,也綴咧用母語對談佮演講,結果,引起聽眾的好奇,呵咾我:「妳的台語按怎講甲遮爾仔輾轉咧?」害我感覺足歹勢。「做一个台灣人,台語會輾轉敢毋是理所當然的?竟然予別人來呵咾,是毋是我平常華語使用傷濟、台語講了太少?」
(接著,幾次應邀到扶輪社去演說,意外地聽到他們在集會中,無論說話或唱歌都全程使用閩南語;我入境隨俗,也跟著用母語對談和演說,結果,倒引起聽眾的訝異了,紛紛稱讚我:「妳的台語怎麼講得這麼溜?」我覺得不好意思極了。「身為台灣人,台語講得流利不是理所當然的嗎?竟渥蒙讚許,是不是我平日華語使用太多、台語說得太少了?」)
2015年年底,我應大稻埕「讀人館」的邀請去演講,周盈成先生對我佇演講中的閩南語故事感覺真趣味,共我提起合作出版台語數位有聲冊的建議。我一向誠愛展風神,尤其足愛試做毋捌做過的代誌,靠勢這段日子來已經有幾若擺實驗成功,我誠爽快就答應。雖然我對台語文的寫作全無經驗,也知影會是一个難度誠懸的挑戰;但是,盈成講這部分毋免傷操煩,伊本身就有一个台語的「世界台」,會當做我的拍火隊;若準正經無法度,另外有一位對台語有研究的師大台文所博士候選人林佳怡女士會當鬥相共看頭看尾。我去「世界台」看過了後,誠歡喜,也馬上感覺有遮爾仔堅實的靠山,我應該會當高枕無憂矣。
(2015年底,我應邀到大稻埕的「讀人館」演講,周盈成先生對我在演講中說的閩南語故事大表興趣,跟我提起有無合作出版台語數位有聲書的可能。我生性人來瘋,也喜歡嘗試各種可能,仗著這段日子來的實驗成功,我很爽快就答應了。雖然我對台語文的寫作全無經驗,也知道會是個高難度的挑戰;但盈成說這部分不用擔心,他自己本身就有個台語的「世界台」,可以提供協助;再不然,還有一位研究台語的師大台文所博士候選人林佳怡女士也可以費點心思潤飾。我上去「世界台」看過後,很驚喜,也立刻覺得在這麼堅實的後盾下是可以高枕無憂了。)
啥知,問題無遐爾仔簡單。遮的文章,無管是舊作抑是新寫的,攏是使用華文思考、寫文章的習慣也是,翻做台語總是無遐爾仔紲喙,好佳哉兩位少年人真有耐性,一寡仔無夠口語的文字,經過in(他們)的斟酌、修改,雖然佇幾若擺來來去去的捙盤了後,猶然也猶有矛盾,譬如:是欲保持文字自我的風格?抑是欲跟隨讀者的語言習慣?但是,這部分所產生的困擾,比較起來,猶毋是上歹克服的。
(誰知,問題沒那麼簡單。這些文章,不管是舊作或新寫,都是使用華文思考、行文習慣也是,翻譯成台語總是不那麼順暢,幸而兩位年輕人很有耐性,某些不夠口語的文字,承蒙他們花時間斟酌修改,雖然在一來一回的幾度交鋒中,產生保持文字自我風格與隨順讀者語言習慣的矛盾折衝,但這部分所產生的困擾,相形之下,是比較容易克服的。)
既然是數位有聲冊,「語言」的重要就袂輸「文字」。因為是母語,也經過長期的演講練習,本來叫是會當真輕鬆就上手,啥知,真正入去錄音室了後,才忽然間發現:原來我五音不全。字念毋對予人糾正,還會當心平氣和;聲調懸低予人用圓箍仔箍到密密是,差不多隔幾句,就予人糾正,感覺誠失敗。
(既然是數位語音書,「語言」的重要性不下於「文字」。因為是母語,也經過長期的演講練習,本來以為應該可以駕輕就熟的,誰知,真正進入錄音室後,才赫然發現原來我五音不全,念錯字被糾正,還能心平氣和;音調高低被密密麻麻圈出,幾乎每隔幾句,就被糾正音調,真感到萬分挫敗。)
我辯解,講:「語言是用來溝通的,聽捌上重要,聲調的懸低是每一个人的風格。」編輯堅持愛正確。我看著規張紙和天花仝款的修正記號,忍袂落去,閣再辯解:「我年歲大,反應比較較鈍,顧袂周全。欲顧發音正確,又閣欲注意無熟似的發音;這陣猶閣欲管聲調懸低,佇朗讀的時,一定較無順序,猶是用原音來讀比較較趣味啦。」編輯微微仔笑,溫柔但是堅定。
(我辯稱:「語言主要是要溝通,聽懂最重要,聲調高低是個人的風格。」編輯堅持需要正確。我看著滿紙天花般的修正標記,忍不住一再辯解:「我年紀大了,反應較慢,顧此失彼,又要照應發音正確,又要照應不熟悉的發音,如今還要管聲調起伏,定會在朗讀時失了些生動,還是用原音呈現比較趣味吧。」編輯微笑著,溫柔而堅定。)
我繼續爭取:「講起來,只是一本散文冊,曷毋是教科書,哪著需要遐爾仔嚴格?有寡仔是地方口音無仝,有的是個人的風格。親像誠濟作家慣勢用狡怪的文字寫作,像王文興、雷驤先生,也無啥問題,遮爾仔嚴格規定,會予我喙舌拍結哪。」
(我再接再厲:「畢竟只是散文集,不是教科書,需要那麼嚴格嗎?有些是地方口音不同,或個人風格。就像許多作家喜歡用艱澀或略似搞怪文字,如王文興、雷驤先生,好像也沒什麼問題,那麼嚴格會讓我舌頭打結哪。」)
編輯道德苦勸,無威脅,口氣親像咧勸囡仔好好用功,講:「你已經誠厲害矣,比一般初學的,你已經講甲誠好矣。你會使咧,一定無問題,放輕鬆就好。」我威脅in:「根據我的經驗,聲調毋是問題,重要的是內容;而且往往準備愈周到的演講愈失敗,因為傷功夫,會失去滑溜的趣味。」
(編輯道德勸說,沒有威脅,語氣像勸小孩好好用功,說:「你已經很棒了,相對於初學者,你已經算是講得很好了。你可以的,一定沒問題,放輕鬆就行了。」我威脅他們:「我的演講經驗告訴我,聲調不是問題,重要的是內容;而且往往準備越周到的演講越失敗,因為太求全,失了流暢的趣味。」)
In的眼神誠懇,口氣溫柔:「老師加油!你會使咧。」原來我進前佇面冊內底受著面友呵咾的自我練習──「廖玉蕙講古」錯誤袂少。講一世人的台灣話,竟然逐句攏出問題。老實講,感覺真毋是滋味。彼段日子,我日日練習而且連暗時都做惡夢,按怎也無法度放輕鬆。
(他們眼神誠懇,語氣委婉:「老師加油!你行的。」原來我先前在臉書備受臉友讚美的自我練習「廖玉蕙講古」都錯誤百出。說了大半輩子的台灣話,竟然每一句都出問題。老實說,真覺不是滋味。那些日子,我日日練習且連夜做噩夢,好像怎麼樣也難以放輕鬆。)
我和編輯佇討論過程中,吵吵鬧鬧,毋知變面過偌濟擺,絕交過幾偌回合。六十外歲的我,像一个賭氣的少年,咒誓、變面、放棄,然後,重新抾起破碎的心,閣拍拚學;編輯猶無咧驚,in勇敢反駁、對抗,然後,隔一段時間,閣再敢若無事人仔繼續寫批來討論。這件代誌,總算佇惡聲惡氣之後的一擺閣一擺的吞忍求和中完成。少年人佮老歲仔攏感覺家己委屈求全,猶咧生氣。後來,經過後製,逐家聽了錄音出來的成果,攏笑起來,感覺這段實驗,正經真有意義。
(我跟編輯在討論過程中吵吵鬧鬧,不知翻臉過多少次,絕交過幾回合。年過六十的我,像個負氣的少年般,賭咒、發誓、翻臉、放棄,然後重拾破碎的心努力向學;編輯也沒在怕的,他們勇敢回擊對抗,然後隔段時間,再若無其事地來信討論後續。這事終於在惡聲惡氣過後的再接再厲忍耐求和下挺過來了,年輕人及老年人都覺自己委屈求全,餘怒未消。後來,經過後製,大家聽了錄音出來的成果,都笑了,還異口同聲:非常有意義。)
本來這本《彼年春天》是由周盈成先生的「語力出版社」以數位有聲冊的形式,佇數位平台發行。誠濟人反映,為啥物無出版紙本冊,會當予in一面聽、一面提冊來看,順紲學。所以,我才佮周先生參詳,由誠有經驗,也佮我合作上久的九歌出版社接過去出版。
(本來這本《彼年春天》是由周盈成先生的「語力出版社」以數位有聲書的形式在數位平台發行。很多人反映,為什麼不出版紙本書?可以一邊聽、一邊拿著紙本書看,也能順勢跟著學。所以,我才和周先生商量,由很有經驗、也和我合作最久的九歌出版社接手出版。)
《彼年春天》有誠好聽而且佮時代接近的故事。內底寫的,攏是台灣一般民眾的生活狀況,人情義理攏佇其中。故事所寫的所在攏是咱上熟似的,佇咱身軀邊的家庭內、市場中、火車頂、高鐵站、機場、病院、公司,甚至政府機關,……自農村觀察到都市,由國內一直寫到國外,自個人拄著的答喙鼓到官場現形。有百姓的埋怨;也有知識分子的虛假;有醫病關係的觀察;也有各行各業的種種面向。有的情感真實溫暖,有的虛假奸巧;內容有無稽之談,也有體貼溫柔的心情;有時陣批判、有時陣自省,怨嘆佮剾洗攏有。題材多元,攏以趣味優先。
(《彼年春天》有相當好聽且接近時代的故事。裡頭呈現的是台灣常民的生活樣貌,人情義理盡在其中。故事的場景是我們最熟悉的,就在我們周邊的家庭裡、市場中、火車上、高鐵站、機場、醫院、公司行號,甚至政府機關,……從農村觀察到都會,從國內直寫到國外,從個人邂逅到官場現形。有市井小民的詬啐;有知識分子的虛辭;有醫病關係的觀察;有各行各業的百態。情感真誠溫暖者有之,虛偽狡詐者也不辭;內容有荒謬無稽,也有溫潤燙貼;手法則批判與自省兼具,喟嘆與嘲諷都有。選擇的題材非常多元,一以幽默有趣優先。)
自從發願用母語出版一本有聲冊了後,一路以來的辯論、解說、溫故知新,予這个行動添加足濟新鮮的活力;但無論如何,對我來講,使用台語講故事和用台文寫冊的頭一擺實驗,總算佇寫作三十外年後出航,台語和台文總算佇遮相拄了,對我來講,意義非常重大。其中難免猶有需要閣再斟酌抑是有寡較青疏、不足之處,但是只要已經出發,台語和台灣文學開始鬥陣結緣!遮才是上美麗的。自這个角度來看,這不但是全新的試驗,也是美好的開始。當然,上向望的是會當引發後面有愈來愈濟的人來投入。
(自從發願以母語出版一本有聲書後,這一路以來的辯證與解說、溫故知新,使得這個行動添加許多新鮮的活力;但無論如何,對我而言,使用台語說故事和用台文書寫的首次實驗,總算在寫作三十餘年後出航,台語和台文終於在此交會了,對我而言,意義非凡。容或其間猶有可資再斟酌之處或生澀之嫌,但只要已然出發,台語和台灣文學開始相互結緣,這才是最美麗的事。從這角度審視,這不但是全新的嘗試,也是美好的開始。當然,最期盼的是能引發後續更多人的投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