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二〇二〇年,我七十歲,學生說要祝壽,我建議環繞我的學術見解寫幾篇論文。在大學教哲學,一生只做一件事,總會有些溫故知新的想法,我的鮮明想法是以「人性向善」來詮釋儒家人性論。一九八五年,我初次提出此一觀點,以「向善論」取代七百多年前朱熹用以詮釋儒家的「本善論」。此說一出,喧嘩四起,質疑、批評、嘲笑、斥責,陸續傳來。我知道學者無異於凡人,難免先入為主、墨守成規,因此我並未認真計較,反而更嚴肅看待自己的心得。
隨後數十年,我潛心於七本經典之譯解與講述,七本經典是《論語》、《孟子》、《大學》、《中庸》、《老子》、《莊子》、《易經》。在譯解時盡量參照西方詮釋學的四原則,對一句文本,要依序分辨它「究竟說什麼?想要說什麼?能夠說什麼?應該說什麼?」以《論語》為例:瀏覽約四百家註解,既要擇優而從,又需前後融貫,並且書成之後,隔幾年重新校訂修改。我的心得隨著這七本書的章句新解而日益豐富,明確可信。但學術界的先進與同道願意暫時放下成見,了解此說要旨者仍屬有限,這相對於我在民間講學的成效確實頗有差距。
二〇〇六年九月,我開始前往大陸推廣國學,講述七大經典(在古代有「四書三玄」之稱),旁及西方哲學、哲學與人生等題材。兩句話可以概括我的深刻感受,就是「勤能補拙」與「天道酬勤」。從大學本科開始,我鑽研西方哲學,對其兩千六百年的發展稍有認識,也習慣了澄清概念、設定判準、建構系統的思維模式。以此為基礎,我在研習國學時,常有「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的樂趣。中西對比,哲人代代相傳的原則是:愛好智慧、發現真理、印證價值。對西方哲學,我的要求是「照著講」,能減少誤會及曲解的程度,則已萬幸,這是因為任何一位大家的思想都有各種不同的理解與詮釋。我的心得總結為《西方哲學之旅》,三冊約百萬字。對中國哲學,我的責任是「接著講」,希望傳統的智慧再生活力,指引今日的心靈。簡單說來,就是要讓大家聽得懂、想得通、做得到。這個挑戰是巨大的,非勤何以補拙?長期以來翻閱最勤的是詞典等工具書,每學會一字之音、之義,就心存感激。至於天道酬勤,也有機運成分,正如孟子所說的「莫非命也,順受其正」。在大陸周遊講學至今,課堂教學上千場、電視講述上百集、音頻授課也近千節。生逢其時,得以盡情與眾多朋友共享先人智慧,我絲毫不敢大意,認真備好每一節課。這其中縈懷心頭的,始終是儒家的「人性向善論」。
凡是指點人生應該如何的哲學家,皆有一套完整而合乎情理的人性論。孔子與孟子主張人應該修養成為君子,並以聖人為最高目標。那麼,他們的人性論是什麼?不先分辨這個問題,怎能安心學習儒家?科舉、教條與八股可以休矣;漢學與宋學之爭,也不妨擱在一邊。請嘗試用詮釋學的方法,對《論語》、《孟子》做同情的理解。簡而言之,因為人性向善,所以人生要擇善固執,進而抵達止於至善的理想。這樣一句話牽涉了不少概念、判斷與推論,需要層層深入剖析,否則何以取代朱熹的「本善論」?這是一個大工程。從提出初步構想到今天已經三十五年,我不曾片刻疑慮「向善論」的正確與有效,以之解說孔孟思想,可謂圓融周至;以之指點今人言行,可謂得其環中。
生日可以許願,願望要靠自己努力去實現。我在兩個月之內寫成〈孔子的人性向善論〉、〈孟子的人性向善論〉,對這一主張做了至今為止最完整的詮釋。其中有些借用西方概念及理論之處,乃不得已而為,但有助於今人的澄清與明辨。
最後,感謝同列本書作者的六位同學。許詠晴已獲臺大哲學博士,目前任教於西南交大;曹行已獲臺大哲學博士,目前為自由作家;熊偉均為臺大哲學博士候選人;楊舒淵與饒忠恕為臺大哲學博士生。他們的論文分別論及人性向善論之形成過程、與不同立場的爭論、與朱熹理論的對照、在現代醫療倫理的應用,以及我的哲學方法論。他們各有所見,論文擲地有聲,可以作為我教學四十年的最佳見證。第六位作者是畢業於波士頓伯克利音樂學院的傅琪媗,她很早就喜歡《易經》,後來五度為我整理《易經》講課資料,頗有心得。她說要共襄盛舉,為父親祝壽,特地寫了一篇有關《易經》的論文。我仔細閱讀其論,不免大為驚艷,她在很短的時間裡,把握學術研究的規則,寫出一篇可圈可點的論文,並有自己的新見可供參考。有關易經方面的問題,我現在常會與她切磋一番,可謂老懷堪慰!
年至七十,常想的是人生七十才開始,心情轉而振奮,願與好學之士一起重新開始新一階段的愛智之旅。
傅佩榮於2021年1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