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序
漂流在山海異域
鹿憶鹿
讀一本書像認識一個人,需要許多因緣際會,否則,不免失之交臂,或者,一生都無由見到,或者,永遠錯過了。
要做一個晚明日用類書的研究計劃,朋友寄來一篇論文,提到東京御茶水圖書館藏有《新編京本臝蟲錄》這本書。《臝蟲錄》原書如何?不得而知。因此一看到新刻《臝蟲錄》,新編《臝蟲錄》,馬上精神一振。對研究者來說,沒魚,蝦也好。不過,換個角度思考,小蝦有時也能釣出大魚的。
人生到一個年歲上,都覺得做學問已是無望的田地,可還有人在意你研究室中揉捏的一點文字,時不時寄資料表示關心,有知交如此,真的此生亦是無憾。不能辜負朋友好意,心裡就一直惦記著,無論如何一定要排除萬難去讀一下這書不可。
《臝蟲錄》是一本奇特的書,據說元末就出現了。晚明日用類書上不斷出現〈臝蟲錄序〉:臝蟲者,四方化外之夷是也。何則以人為臝蟲之長?書曰,生居中國,故得天地之正氣者為人;生居化外,不得天地之正氣者為禽為獸,故曰臝蟲。
這樣的話簡單說,就是中國人是人,外邦諸國都是臝蟲,也就是裸蟲,沒穿衣服的蟲。毛蟲是獸,羽蟲是鳥,鱗蟲是魚。臝蟲兩字一般人少見,有個教授先生在會議上宣讀論文,一路讀成羸(雷)蟲到底,書面論文也寫成羸蟲,似乎都未發現臝蟲真面目。
《臝蟲錄》記海外諸國,並繪刻圖像,是考察明代海外諸國地理人物、風俗民情的重要資料。揣測著,一定要看看那本叫《臝蟲錄》的書。
在台北的學術會議上見到東京大學的大木康教授,談起這本書。成簣堂文庫在御茶水圖書館,是一家私人圖書館,去看書要先申請。就這樣說定,夏天去東京看書。
大木康教授是研究馮夢龍《山歌》的權威,自己則是研究生時期短暫接觸過馮夢龍,因為這樣認識。其後斷斷續續見過幾次面,有時在日本東京大學,有時在台北東吳大學,或在一些學術會議上。印象深刻的是,請大木來東吳講座,事後商量晚餐地點,他表示想去士林夜市吃炒冰。那次,很難得地目睹一個知名學者如何童心未泯,在嘈雜的夜市中開懷地又吃又喝,挖起一球球冰淇淋堆在冰凍的大平鍋上,翻過來鏟過去。
在東京大學頗有歷史的赤門口與大木康教授見面,出發去本鄉三丁目地鐵站,準備搭車到御茶水,第一次去看成簣堂文庫資料。接下來,又去了幾次。
本鄉三丁目駅,駅就是驛,驛站是旅人停留之所,那是自己對東京最熟悉的一個地點。每次搭地鐵在這個站下車,無非為了去東京大學,去東大幾次後,對本鄉三丁目駅有些感情出來,當然感情由於熟悉之故。因為向任教的大學申請一筆經費到東京圖書館看資料,停留東京十天,每天進出本鄉三丁目駅,熟悉感就更深了。
首先,車站內的地鐵彩色地圖讓人過目不忘,是A3大小,清楚醒目,與一般地鐵站的A4形式不同。曾對眼睛老花將地圖拿反的朋友開玩笑,一定是東京大學的老教授太多,A4的地鐵站名太不濟事,有人建議,地鐵站才有異於平常的站名地圖出現。
在東洋文化研究所看資料,用相機拍了一些異域臝蟲的圖片,因為書不攤平不好拍照,每一頁朋友都用手輕輕壓著,於是每張圖都有他的手指在上面。想起有些論文的照片上有拍攝者的姓名,不知要出版的書是否也要標上有某學者的拇指或食指?看了兩三個鐘頭的資料,在小店點了海鮮米漢堡,新鮮的蝦、干貝,在被烤過的壽司米中透出香味,比任何日本料理都吸引人。朋友說他從未吃過,也許是一面討論著一本經典好書,一面討論去神保町買書的愉悅,頓時真有日本人說的幸福感覺。在來來回回去東大看資料的路途上,那家小店似也成為經過的亮點,像生命中停駐的一段美好時光。
走在微雨的本鄉三丁目巷弄中,經過樋口一葉在明治九年四月、五月住過的櫻木之宿,櫻花開過、凋落,一葉在二十幾歲的青春中夭亡。詩人喜在燦爛時與人世道別,那樣短暫的美麗,成為小小的巷弄中一抹不朽的鈐記。
東京大學的赤門前,有一個看板,列著許多民宿的名稱,有一間民宿,石川啄木曾經住過的。記得啄木,他有個雕像在青森,一座很美的城市,令人想起鮮紅的蘋果的夏天,啄木兩手交疊放在胸前,站的姿勢宣告他是詩人。不知道啄木是否喜歡東京?自始至終,一直以為啄木代表的意義是青森,每次在超市看到蘋果時就想起青森,以及青森的啄木。研究室有一個木頭小女孩,兩個蘋果樣子的木頭堆疊起來的小女孩,大蘋果上黏著一顆小蘋果,是三十年前經過青森的黃昏向晚,有個小店鋪的老太太,她帶著將女兒出嫁的不捨表情,讓售蘋果小女孩。
與東大赤門口有關的記憶當然不只石川啄木,看到下榻的巷子叫落第橫丁,直接的反應是,一定有許多人十年寒窗被東京大學拒絕後就搬到這裡,如同下一站地鐵有一個阿美橫丁,據說是因為美利堅共和國大兵喜歡在此商鋪購物,因而得名,順理成章地,落第橫丁就被如此聯想了。落第的人都成了小說家、詩人嗎?
樋口一葉當然沒有落第的問題,她根本無緣參與考試。她來不及認識更多世界的美好,來不及體會刻骨銘心的情愛,在生活的磨難中,年僅24歲就撒手人寰,只留下幾篇小說,並將自己的影像留在日本的五千元紙鈔上。東大前的公車站牌有個一葉案內圖,其中一個小點,標示著半井桃水的墓地,他是一葉的老師,或者,也是一葉唯一愛過的男人。
無法細細去尋訪一葉走過的每一步履,因為要去御茶水圖書館。
御茶水圖書館位於東京都千代田區,現在屬於石川文化事業財團,1941年雜誌《主婦之友》的創刊者石川武美創立石川文化事業財團,1947年石川文化事業財團創辦御茶水圖書館,後來成為獨特的女性專用圖書館。2003年,改成以「女性、生活、實用」為主題的專門圖書館,滿二十歲的男女均可申請閱覽圖書,但是入館費要三百日幣,看古籍如《新編京本臝蟲錄》則要另外付兩千日幣。有趣的是,館內看書的人仍以女性居多,同行看書的大木教授解釋,以前圖書館不准男性進去,現在則保留有些女性專屬的閱覽區,他因為要陪遠地來的閱覽者,才能獲准坐在女性的樓層看資料。
成簣堂文庫藏書屬御茶水圖書館古典籍、古文書部門管理,所有藏書不得複印,只得乖乖抄寫筆記,此情此景,似回到二十幾年前,寫碩士論文的土法煉鋼的方式,一字一句地抄寫。事後,發現筆記中《新編京本臝蟲錄》的序有一半是大木教授的筆跡,這無乃是另一種意外的驚喜。
看的書有兩卷兩冊,卷首的序有兩頁,本文各頁皆有繪圖,四周雙邊,長五寸三分,寬三寸四分。各卷首有鼎形、朱色的「養安院藏書」印記,表示原來藏在韓國的寺院中,1592年,在豐臣秀吉攻打朝鮮的戰役中將其擄到日本。此書的圖像刊刻隨意,其中的文字有許多誤植的現象,而圖像部分又常常出現一些宗教卍字或錢幣的圖案,草率可見一斑。全書並無編者或刻書者名號,只有在最末一頁註明「嘉靖庚戌靜德書堂刊」,意思就是此書刊刻於嘉靖29年,西元1550年,應該算是很珍貴難得的明書。查了一些資料,卻未發現明代有靜德書堂這個書坊的記錄,讓人不禁疑惑,此書為明代的盜版書?
學術界認為,明代盜版的現象十分常見,為了給自家刻書增加分量,就標榜是「京本」、「古本」、「祕本」。因為底稿一般是購買或請人創作的,無論哪種渠道都要支付不菲的稿酬。如從這個部分來看,《新編京本臝虫錄》的確像盜版,不但品質粗糙,而且特別強調是「新編京本」。
也談一下成簣堂原來的主人,德富蘇峰。德富蘇峰(1863-1957),本名豬一郎,名字與藏書家太不相稱了,難怪要改。他當過報社老闆,一生喜歡收藏典籍文獻,書齋名「成簣堂」,藏書達十萬冊,身後,藏書樓歸了御茶水圖書館,因此,圖書館有了這一批善本甚至是世界珍本。
德富蘇峰曾到中國各省旅行過,也到過台灣。1907年他第一次到中國深度旅行,在瀋陽參觀文溯閣《四庫全書》,還去長沙拜訪藏書家葉德輝,參觀他的藏書。
1918年,蘇峰又到中國旅行,他參觀故宮、國子監、孔廟、琉璃廠,與畫家吳昌碩會面,有趣的是,他的日語口譯是戴傳賢。真巧,在東吳大學日日要經過的是一座叫「傳賢堂」的建築物,「傳賢堂」是蔣緯國為了紀念戴傳賢而捐款興建的。人世間有許多瓜葛牽扯真是耐人尋味。
據說《臝蟲錄》又稱《異域志》。在撰寫《臝蟲錄》相關論文時,曾到南京圖書館閱覽「正德白棉紙抄本」的《異域志》。正德版《異域志》所保存的資料,較一般通行的萬曆年間、周履靖作序本更為詳實,從手抄本上發現《四庫全書總目提要》上的序有一些誤漏,發現《異域志》有一卷本、兩卷本或三卷本。被版本考證搞得七葷八素時,得到曾來東吳大學交換、在南圖工作的田丰博士許多幫助,南京的短暫時光是一段閱讀的幸福記憶。
在找書的過程,發現與《異域志》一起列在《四庫全書總目提要》的《異域圖志》藏在劍橋大學,那是所知的海內外孤本啊。寫信詢問,卑微地想印兩張書影,沒想到回信很快來了,有全書縮影微卷檔案,只是要90英磅。大喜過望,真想說200英磅也要,總比機票便宜多了。用信用卡付錢時,劍橋圖書館又說,他們算錯了頁數,其實只需70英磅。收到微卷檔案,馬上到東吳大學的圖書館去借一枱古老機器觀看。古籍電子數位化以後,用底片拍照已經罕見,縮影微卷幾乎成絕響,這個艱難的閱讀方式也說明這本書關心的人似乎不多。論文撰寫完畢,正式刊登以後,在網路上看到許多劍橋大學所藏的古籍,其中就包括了《異域圖志》。
發現建陽日用類書、《三才圖會》對《山海經》引用,發現《臝蟲錄》此書在明代的特殊現象,閱讀到《山海經》在日本的流傳、受容情形。《山海經》在明代是一個特殊的存在,反映明代社會的異域觀、書籍出版文化。明代讀者找到閱讀《山海經》的閱讀趣味,而自己也體會這分趣味的意義。
此書的《臝蟲錄》是這麼長的一段故事。
《山海經》的故事就更長了,要從1990在北京認識馬昌儀老師開始。
第一次去北京,第一次見到馬昌儀老師,也許是一種情感因緣,當時的北京城,旅行的人很難應付一日三餐,於是厚顏的向初次見面的馬老師提出去她家吃飯的請求。如今想來,當時厚顏的自己所以如此,是因為一種如見平生的情感,初見就覺得沒多言語的馬老師是一個極其可愛的人,真誠、純潔的一位學者,特別地喜歡她。將近三十年的歲月,或開會、或演講,往來北京,總是在安定門外的馬老師家叨擾。兩人永遠有說不完的話,說知識的趣味,說年輕時的情愛,說辜負人的痛楚,說生命的艱難,一點一滴地進入《山海經》的情境當中。
1995年4月,那個春日我記得很牢,彼時初孕,穿著一套寬鬆的衣裙應付千瘡百孔的論文。馬老師與楊利慧教授(她當時還是博士生)來台灣參加神話學會議,會後,兩人在翠山里的寒舍小住,三人偶在廚房燒菜,喝茶吃點心,一起去原住民博物館。時光流轉,年年赴京,或在銀杏滿地的地壇公園談論胡文煥,或在楊柳依依的東河沿談論劉素明。《山海經》中的一些不成熟的看法,是與馬老師在安定門外牽手散步,慢慢醞釀成形的。記得吃許多水蜜桃,記得國子監旁的燒餅舖,記得九頭鳥餐廳的烤竹筴魚,記得河邊涮肉,記得稻香村賣的甜點,許許多多小事串成此書的章節。
有時候不免懷疑,不自量力的處理《山海經》相關的論文題目,的確是一種因緣,是紀念人世間一種難遇的情感。這樣的小書,更像是向馬昌儀老師致意的方式,是她引導才得以進入山海異域的奇幻樂園,而轉瞬間就已悠遊了十年左右。
《山海經》的性質,自古以來眾說紛紜,魯迅說《山海經》是一本「巫書」,朋友劉宗迪認為《山海經》是一本「天書」,充滿天文的密碼;陳連山則認為《山海經》是人文地理。他們的觀點啟發許多的研究者。甚至有人認為《山海經》是古中國的「X檔案」,或者是一本充滿性意涵的「A書」。A書論的作者,從諧音的角度寫成了另一本黃色封面的「A書」,在他看來《山海經》裡的怪獸「其音如鴻雁」,是「其窨,茹泓宴」的諧音,作者又說「泓,潭也,指女陰」。「泰山」在作者眼中,則諧音「台膳」,意指「橫陳的女體」。白話一點,這個先生要說的是,一個一絲不掛的女人大剌剌仰躺在面前,一群人圍著,夾取她身上的刺身來食。當然,也有人把《山海經》當成一本聖經來看,似乎想離開學術場域而企圖成一家之言的學者越來越多了。
既是《山海經》,到處漂流成為必然的宿命。為了看版本,去過許許多多的圖書館。去京都大學的人文科學圖書館,想起小川琢治當過所長,想起讀過他兒子貝塚茂樹、小川環樹的論文,當然也不會忘記讀過湯川秀樹的傳記《旅人》。湯川秀樹是得過諾貝爾獎的物理學家,物理學對自己猶如天書,與大氣科學、天文學意義差不多,但是,湯川秀樹是有意思的,因為他是寫過〈山海經考〉的小川琢治的兒子,研究過《山海經》的學者父親一直覺得讀高中的數理天才兒子天資不夠,茂樹、環樹自小穎異,顯得秀樹暗淡得很。在京都大學圖書館看過版本的黃昏,還去了金戒光明寺紫雲墓地向小川琢治一家人致意。同行的枕書說,琢治原非京都人,背景似不能有這個身後待遇,是考古學家朋友的幫忙才能永留京都。為了這個家族的長眠之所還頗費了一番周折,可見學者的認真態度,千秋萬世都想與齊驅的人為鄰,可不是,附近有第一任的京大校長,還有狩野直喜的家族,討論學問比較方便吧。
京都大學的校園有湯川秀樹的塑像,琉球大學圖書館前大石頭上,則有秀樹的題字,學不厭。琉球大學有許多相關異人、異域的資料,因此去過沖繩幾次,那個與自己出生地澎湖很像的海島,充滿閩南文化的地方。於是,很認真地一而再讀陳侃《使琉球錄》。
仙台的東北大學也令人印象深刻。圖書館有魯迅塑像,許多人都知道,魯迅曾經讀過東北大學醫學院,學校還保留了他似乎不太出色的成績單。當然,魯迅也說過,他的保姆阿長教過他讀《山海經》。去東北大學圖書館看《山海經》的書,也見到那兒有四卷本《臝蟲錄》電子檔,省去另外還要去尊經閣文庫的麻煩。
在東北大學,山田仁史教授幫了許多忙,他是研究大林太良先生的專家,也為《粟種與火種》一書寫過推薦文字,我們曾經一起切磋過許多學術觀點。山田是一位熱情的人,他不用手機,堅持過昭和時代的生活。
仙台令人難忘的還有佳慧,她東吳德文系畢業後去白百合女子大學當碩士生,成為小澤俊夫的學生。我們因為對民間故事的愛好而在東吳課堂短暫的師生關係後,成為永久的朋友。佳慧的女兒奈奈、兒子優樹也成為熟悉的小友,年年出現在東吳的研究室裡。
寫作《山海經》論文的過程,去了東京無數次,去過東京大學東洋文化研究所、國會圖書館、國立公文書館、東洋文庫等地。與朋友一起搭地鐵到廣尾站,去有栖川公園內的東京都立圖書館,為了買上文庫的一個掃葉山房《山海經》版本。難忘的是吃了許多晚餐,神樂坂,月宴。還有大雨中去日比谷公園的松本樓,有許多百年銀杏的松本樓是孫中山與宋慶齡訂婚的餐廳,一枱宋慶齡彈過的鋼琴。記得全身溼透,松本樓的雨夜讓人想起生命與情感的陷落。
發現椙山女學園大學有一本蔣應鎬繪圖本《山海經》,藉著去京都之便,也去了名古屋。記得匆忙見面的,除了名古屋的有香老師之外,還有當日早晨與枕書在京都大學的大鐘前會晤,因為時間太早,幾乎沒有喝咖啡的地方,兩人只好在麥當勞裏短暫敘舊。日後,與枕書的相見就多了,在台北、在京都,甚至在北京的國子監街,書架上也多出枕書的大作,《京都古書店地圖》、《有鹿來》、《京都如晤》、《松子落》……尋訪《山海經》版本的路上結識許多精彩的人。
大學研究所時期,斷斷續續上過昌彼得老師幾年的版本學,如今想來,才知當年聽他講宋版元版明版是如何幸福的事。我們沿著溪,過橋,走故宮路,到故宮博物院,看圖書文獻處的人員展示真正的宋版書。悠悠三十年,原來生命中有種召喚,《山海經》的書還在那兒,元末明初的曹善手抄了一分,像似特為自己留的版本。曹善是蘇州人,他在全書最末頁端正落款,至正乙巳東吳曹善。讀到1365年的東吳人曹善手抄本《山海經》,像似故人重逢。因為曹善手抄本,起心動念有了再為《山海經》作注的想法,或許這也是自十八歲進入東吳大學的因緣,人生若只如初見,從未料到,這個倚山臨溪的校園竟是一生安身立命之所在,我們愛過,一起被第41頁有圖書館印章的大林太良神話學論著啟蒙。神話是詩,是青春的夢與愛戀。
萬曆年間出生的劉素明,不只繪畫,一生都以刊刻圖像為職志,看到他從不起眼的山石間隙落款,一直到把名字題在書的首頁,從建陽到金陵或蘇州,因為《山海經》的圖像,我們在五百年後的時空相逢。蕭條異代不同時,召喚我的還有劉會孟、胡文煥、王圻、吳任臣、陳夢雷、汪紱、郝懿行,樋口謙貞、西川如見、歌川國芳。
波赫士(Jorge Luis Borges,1899-1986)《想像的動物》一書在翻譯的過程中錯誤百出,英文本的強良神讓人一頭霧水,再中譯回來變成麒麟,帝江神則成了無臉的鳥,然而,《山海經》活脫是盲詩人的愛書無誤。學者艾可(Umberto Eco,1932-2016)《異境之書》中的一隻大腳,似在呼應東西方對一足一目國的異域想像有志一同。山海異域,殊途同歸,原來飛翔心靈的鍾情點沒有隔閡。
在學術邊緣的自己一直是幸福的,因為馬昌儀、劉錫誠、曾永義、王孝廉諸位老師的鞭策,未曾失去對學術的一點熱情,多年來不致忘卻初心。感謝許多學術同行的提供資料與高見,劉宗迪、陳連山、楊利慧、孫正國,他們也是相識多年的好友。父母棄世,親愛的妹妺是相依傍的手足知己,多年來她始終協助解決相關的外語資料,血緣與情感使我們彼此的人生變得豐盈,我撰寫的點滴成果都有她的貢獻。
這本書大部分章節都是科技部研究計畫的成果,主要著眼於晚明的圖像學上面。特別感謝所有的學生投入心力,趙惠瑜、于千喬、范玉廷、施政昕、劉亞惟、王沛如、普瑋翎,我們一起紀念在臨溪路上的時光。
2020年4月春雨的東吳大學研究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