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摘選)
一枚墜向地心的螢光,也是逆升的星芒——以全身上下,來閱讀《大地之下》
詹偉雄(文化評論人)
……二○一九年出版的《大地之下》是麥可法倫自然書寫系列的第五本。在寫完「鬆散的行路文學三部曲」後,麥克法倫顯然有個新的計劃,如果前三本書分別指向自然裡某個特殊地景——險峻拔高的山岳、隱隱作祟的荒野、凐沒在時空中的故道,這新的一本當然也會有個相對應的宏大主題;顧名思義,《大地之下》深入的是地底——黑暗、幽閉恐懼、未知,而且是更加粗礪、荒涼、時空相忘的自然世界。
先來看幾則評論:《衛報》的威廉.戴倫坡(William Dalrymple)為文〈一場向著深度時間(deep time)的眼花撩亂旅程〉,他說《大地之下》為了探究暗黑裡交錯的地下路徑,作者再度將數個知識領域迷宮般交織在一起:歷史與記憶、文學和地景、地底觀察加上高妙散文,但這些學問最終之所以得有一種啟明(illuminated)的結果,在於麥克法倫「對語言進行了發明(inventive way of language),最好的狀態是」,他說:「這本書有著既是史詩,也是咒語的品質。」《紐約時報》前書評版主編都艾.加納(Dwight Garner)說它讀了「有種刺痛感,閱讀麥克法倫就像閱讀戴爾(Geoff Dyer,以《然而,很美》成名的英國全方位作家)一樣,當你讀著讀著穿越一道圖書館的門、一具下水道人孔蓋、一條蓊鬱林中路,它引領你抵達的卻不是最終章節,而是另一場嗑藥大會與銳舞派對」。
但讓我難忘的,是在美國紐約巴德學院(Brad College)發行的文學期刊《連結》(Conjuctions,雜誌有一個副標題:讀得危險一點/Read Dangerously)第七十三期(二○一九年秋季號),一篇由資深自然文學作家戴安.艾克曼(Diane Ackerman)訪問麥克法倫的對話集。黛安的書《感官世界》與《鯨背月色》曾是上個世紀自然書寫領域中的引路之作,但她訪問四十三歲的羅伯特時已經七十一歲,也是準老奶奶級的前輩了。
黛安說:她發現羅伯特所有的書都有「大開眼界」(eye-opening)的特質,特別是針對地景敏銳調控出一套「可口、激賞,有時近乎法醫般」的細節描繪,這些描寫都有一種身體覺察感,彷彿它是一種地球上的生命形式,能夠同時感受與思考,「一個人的心智和身體,怎能如此精緻地與地景交織」,不論在地的感受是崇高、怖懼、骯髒、痛苦或是致命的,「地景將它自己烙印進(inks onto)你的身體,一點一滴(dot by dot)。」而羅伯特總能將激情和無法言喻的誘惑,轉譯成文字,這些文字雄辯滔滔,常常帶有詩意,而且也被迫豐富了英語的字庫,因為作者必須往古代或稀有詞源(但非常精準)去考掘,找出符合眼前大地最恰當的形容,「如果一個作者可以用一百種字來描繪雪,那他肯定是一位與眾不同之理解雪的人。」
同樣身為自然文學作家,黛安說她明白這類型寫作有特殊難處:在現場體驗是一回事,回到書房,要把經歷寫出來讓讀者感受,則是另一件事。她說自己寫作,就有一個麻煩之處,稱之為「修改的冰河化」(glaciation of revisions),點點滴滴,冗長而無休止,別人認為乏味,但她卻認為在字詞上不斷修整,找尋辭意更多的弦外之音,是她志業所在,不管得花掉多少時間,「發現一種方法讓世界能『說出話來』(make the world sayable),讓人感受到一種『礦物氣息般、內在的』(minerally, viscerally)滿足。」她也用一種「麥克法倫式」的修辭,來比喻此類作者拉鋸的兩種內心世界:一種是旅行時「用手指感覺世界」(fingering the world),讓感官來閱讀它,另一種則是寫作時「像僧侶般入定」(monk-like remove),兩種都需要對當下投以高度專注,雖然前者更可能包含讓人毛髮直豎的困局和驚嚇。接著她問麥可法倫:地下的時間和地上的時間,感受有何不同?曾經去過地下,是否對時間的概念有所改變。
在對話中,羅伯特謙遜地說:黛安的問題本身其實就是一篇優美回答的散文,他的回應不會更好,但他也承認,自身也是一個修辭的完美主義者,光是《大地之下》正文的第一句話:「進入地下世界的途徑,是穿過皸裂的老白蠟樹幹」(The way into the underland is through the riven trunk of an old ash tree),就花了好幾個禮拜才寫出來,整本書的前十五頁和關於格陵蘭與芬蘭的章節都花了同樣長度的時間,重寫好幾次,才最終定稿。羅伯特說他對散文中的韻律節奏和聲音模式非常執著,他矢志讓他的每一個句子——橫跨十三萬字的整本書——都擁有近似的韻律魅力和聲響質地(prosodic attention and acoustic life),讓英語讀者讀起來會毫不猶豫地想到十四行詩的「商籟體序列結構」(sonnet sequence)。
看他說到這裡,我馬上翻出書來,找出一個疑似精心打造的段落,對照起英文,大聲地唸起來:在無雲之夜仰望夜空,你能看到億兆公里外的恆星之光,但若是向下看,你的視線卻止於表土、瀝青和腳趾(Look down and your sight stops at topsoil, tarmac, toe),連續好幾個「t」,果然好有土味。
「深度時間」是《大地之下》的一條情感主軸線,相較於人類城市生活中的分分秒秒、生老病死,深度時間是地球洪荒造陸至今,以迄太陽五十億年後熄滅,捻熄生命最後一口氣息間的時間尺度,由岩塊、冰、鐘乳石、海底沉積物與漂移中的地殼板塊來紀年。這時間在陸地表面上難以感受,但當麥克法倫深入地表以下,以身體認識這巨大時間造就的孔洞與穴室,思索最早的人類在石壁上留下的赭色手印,對比巴黎地穴裡探洞者留下的綠手印,又細看當今人類如何將核廢料塞入地底的霸王式佈局,這個抽象時間便具備了巨大的存有論哲學意義——既然人的一生對比起這深度時間渺小得近乎無意義,那我們是就此虛無享樂地過掉一輩子,還是自己模塑出一種渴望搏戰的生命意義,為止住人類毀滅世界的部署,在暗夜中奮力燒出一點螢光?
《大地之下》的空間軸線是高度立體的,它的第一章取名「降下」,最後一章則是「浮現」,橫亙這兩者之間的是四十六億年的地球歷史旅行,從一腳踏入英國門迪丘陵的墓葬場起,經由巴黎地下穴室、倫敦地底菌絲森林到斯洛維尼亞的空心之地;由挪威羅弗登群島史前洞穴、格陵蘭的融解冰帽,再到芬蘭西部晶亮的核子廢料儲存槽(麥克法倫說他從小就是個「北方控」[north-minded〕),終曲是回到英國劍橋郡羅伯特家旁林藪中的九道湧泉,與四歲幼子相偕攜行。這趟旅行,除了空間經歷,還包括歷史探求——祖先們總是把最珍貴與最羞恥的埋入地底,知道先人在此發生了什麼事,可讓身體銘刻進更多的感受,反芻人性中複雜和不可說明的質地。而同時,在當今的「人類世」(Anthropocene)中,由於人類大量開發抽取,許多過往永恆被埋葬(burial)的事物開始陸續出土(unburial),也帶來許多巨大的不可測結果,整本《大地之下》的行文都可探測到這種不合諧音的嗡鳴,匍匐潛行在商籟體的底層。
因而,相較於「鬆散的行路文學三部曲」,《大地之下》是快節奏與幽暗的驚悚劇,它們相同之處在於內涵都是「身體的詩劇」,麥克法倫竭心盡力設法——要讓讀者感受到他所說的,人類面向地下世界的「癡迷、費解、強迫症、啟示錄」,在地底,即使戴著岩盔,他也努力要讓讀者頭部直擊岩壁和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