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序
我們對日本畫往往抱持相當嚴重的偏見,例如老氣、嚴肅、姿態高、有距離等,不一而足。
我想這是因為我們身為日本人的關係。
今天如果是外國人看到日本畫,或許會因為形式特殊而發出驚嘆,覺得「好有趣!好可愛!好想要!」,二話不說就買了下來。
雖然現代的日本人相較以前已經相當西化了,然而骨子裡畢竟還是日本人,沒辦法老老實實為日本畫感動。
儘管缺乏相關知識,身體或腦袋還是多少知道日本畫,所以才會覺得老氣、嚴肅、有距離。
這種感情就像面對父母一樣。儘管每個家庭的情況不盡相同,但到了某個階段,我們總會避著爸爸,也不想跟媽媽走在一起,怕這個年紀還黏著父母,外人看了會覺得很遜。
不過人總是這樣,長大了、吃了苦,才明白當時年紀小不懂事,總算發現父母其實很了不起。
一旦懂得人生不總是盡如人意,只能在有限的範圍內盡全力,便會看淸許多眞相,也會看見父母的苦心。
但通常體認到父母的偉大時,他們往往已經不在人世了。
所謂「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在」,正可用來描述日本人對日本畫的感情吧!
其實這種情況並非現在才開始,早在江戶時代就已經如此。日本的陶器在西方世界大受歡迎,出口貿易興盛,當時塞在箱子裡防碰撞的耗材,就是被揉成一團的北齋跟廣重的浮世繪版畫。
那可是眞品喔!不是像現在用印刷機印出來的複製品,而是用木板印製出來的、貨眞價實的北齋版畫,就這樣被揉得皺巴巴當成塡充物。
那時人們對版畫便已經避而遠之,就像對待父母一樣。
據說不只是迴避,甚至到了輕視的地步。尤其明治時代的日本人徹頭徹尾成了西洋的紳士淑女,老家的日本畫就像老式的日本衛生衣褲一樣惹人厭。
我們的身體繼承了這種厭惡傳統日本的歷史,所以在這波潮流下要求自己超越歐美,成為全球數一數二的經濟大國。儘管達成了目的,鬱悶的心情卻不曾因此而撥雲見日。
我想,這是因為我們的身體失去了一半的歷史,一如避開父母那般過度逃避歷史,因而造成了體內的空洞,想要塡補這空盪盪的另一半,需要的或許就是日本畫裡的元素。
但這種元素並不局限於日本畫,概略來說是所謂的「日本感覺」。例如和紙、毛筆、榻榻米、日本酒、味噌湯、壁龕、綠茶、梅乾、插花、掛軸、浮世繪、和室坐墊、衛生筷等,眞要說起來會沒完沒了,這種感覺分散於日常生活中,讓人不知道該怎麼統整才好。
我們的生活受到西方的理性主義支配,這又稱為「分析性的理性主義」。例如繪畫,應該是把眼前的事物照看到的樣子細膩地描繪出來,換句話說,就是畫得跟照片一樣。西洋畫的潮流雖然在照片出現後轉換了方向,但在那之前的主流是如同照片般機械式的寫實畫。
日本畫則略有不同。因為是畫,畫的自然也是看到的事物,然而日本畫的「看到」與其說是用肉眼,不如說是用心眼。
日本畫的核心不是眼睛這個機械性的部位,而是著重人性的部分,也就是看到之後的感受。
這一點具體顯現在陰影的表現方式。
例如晴天時,庭院裡的樹沐浴在陽光下,地面上會出現明顯的影子。西方畫家看到了影子,於是如實把影子畫下來。
然而日本畫裡卻沒有影子。天氣是陰是晴、時間是上午還是下午,都會影響影子的形狀。但庭院裡的樹還是樹,日本畫家畫的是那棵不變的樹。
換句話說,如果時間是下午三點,西洋畫裡的影子就是下午三點的形狀,畫裡的樹呈現的是那個當下的模樣。日本畫則沒有影子,所以沒有特定的時間,也就是不限定時間的樹,那是畫家心裡感覺到的樹。
我認為這就是西洋畫與日本畫最大的差異。至於兩者孰優孰劣,就端看觀者的喜好了。
自從發現陰影的差異之後,我就對日本畫產生了濃厚的興趣,不再覺得離自己很遙遠。過去覺得很老派,慢慢也不這麼覺得了。
就像察覺自己的老爸可能做過一番大事,於是進倉庫挖寶,這才挖掘出許多以前根本不知道的傑作。
至於另一個讓人敬而遠之的理由,或許是覺得日本畫不過是裝飾。
日本畫多半畫在拉門或屏風上,而掛軸雖然是獨立的作品,卻也只是用來裝飾壁龕;其他則是畫在摺扇、團扇或茶碗上等當裝飾──這些裝飾眞的可以一本正經地當作藝術品來欣賞嗎?
我們又為什麼會產生這樣的疑問呢?
這是因為近代出現了「藝術」這個詞,我們於是認為藝術作品是高於生活用品的五星級精品。這種觀念也是源自西方世界。
所謂的畫,原本是因為人類覺得生活用品或工具只有基本功能很無趣,於是添加色彩、雕刻出高低起伏、畫上圖案,進而形成了繪畫。以前的人甚至享受這種畫與生活用品的結合。
到了近代,人們卻抹去生活用品的要素,輕視細枝末節,只篩選核心部分當作藝術,供上神壇。這種作法眞的能為我們帶來幸福嗎?
我最近不太用「藝術」這個詞,而改說「風情」。這是我在路上觀察時的心得。所謂的風情,引領我走入這世上的各種小巷,我因而得以進入連藝術都無法抵達的境地,最後透過風情走進水墨畫中、日本畫中。
我想藉由本書,跟所有對「日本感覺」有興趣的朋友一起分享找尋這種感覺的輕鬆捷徑。
一九九三年九月
赤瀨川原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