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從拼圖到推理
三年裡,完成了兩本書。
第一本《這一年,中國有三個皇帝》,花了一年時間,於一九九九年九月一日出版。新書甫出娘胎不到一個月,就碰到「九‧二一」大地震,台灣被震得晃晃盪盪好長一段時間。然而,出乎意外,《這一年,中國有三個皇帝》出書還不到一年,謬承讀者錯愛,接連出版四刷。沒話好說,只有感恩。
接下來,在寫《這一夜,雍正奪嫡》時,一方面資料較多;一方面自己身體又不時出狀況,以致跨越了兩個世紀才告完成。本來希望趕在二○○一年九月一日出版,也沾點前書的喜氣,怎奈事與願違,拖到九月上旬才把全部稿子送出去。幾乎就在同時--九月十一日,紐約世貿雙子星大樓被炸,舉世震驚;一週後,納莉颱風來襲,把台灣狠狠蹂躪了一頓。即將臨盆的《這一夜,雍正奪嫡》,多災多難,沒話可說,只有祈禱!
一九九四年歲末,先室伍惠齡女士安息主懷,三十六年相知相守,一朝永訣,惛然不知何以自處。經過一段艱辛地自我調適,在兄弟們的鼓勵和兒女的支持下,一頭栽進外雙溪故宮博物院的圖書文獻館,如同進入時光隧道,舉目盡皆宮府祕藏,天祿琳瑯,五千年歷史文化寶藏,繞身環列。庋藏之豐富,環境之幽靜,管理之親切,不僅在學術知識方面給人以無限寬廣的助益,在精神和心理層面更提供了一個絕對寧謐安詳的學習與寫作環境。
這一來,徹底改變了我晚年的生活方式。我又恢復了朝九晚五的規律生活,先是如飢似渴暢讀與生俱來最喜愛的史書;不久以後,中年時期主編歷史性期刊《春秋雜誌》時培養的舊習復甦,對史書中經典故事或乖漏闕疑之處,每每加以注記。久而久之,針對若干問題或事件,忍不住會提出置疑或進一步考證。
如是者經過一段時期的醞釀,乃自然而然就性之所好,選擇了一個方向--從清初歷史裡淘金。以順治帝入關之日始,歷康熙、雍正兩朝以至於乾隆繼統這一個世紀裡,滿清皇朝中所發生最膾炙人口,同時也受到後人最多置疑和談論的故事;總結近三百年來官方文獻、稗官野史和民間傳說,引用更新的資料和深入的論述,以現代人的觀點和思維方式,一一用文字表達出來。說是鑽牛角尖也好,說是遊戲筆墨也未始不可。《這一年中國有三個皇帝》就是這樣開篇的。
大清皇朝立國第一個一百年中,最為後人談論的人物,是以順治皇帝--愛新覺羅‧福臨為主軸,上及於他母親孝莊文皇后博爾濟吉特氏,下至於他兒子康熙皇帝玄燁和孫子雍正皇帝胤禛。最受到議論和置疑的事,則是被稱為清初三大疑案--「太后下嫁」、「順治出家」和「雍正奪嫡」。前兩案雖在民間流傳了兩百年,繪聲繪影,煞有介事,但當清室即屋,民國肇興,宮中密檔外傳,經過多位專家學者考證,已經肯定認為「事出有因,查無實據」而降低了追索的意願。只有「雍正奪嫡」一案,愈加鑽研,越多疑竇,以致多位研究清史的學人,鍥而不捨,從各種不同的方向來探求這一疑案的真相。
晚近,中國大陸拍攝的一部電視連續劇《雍正王朝》紅遍海峽兩岸和海外華人社會,不但把雍正皇帝這位主角炒得無人不知,連帶對他是否「奪嫡」一案,也再度成為話題。
說實話,這齣歷史大戲,無論從故事的建構,到編劇、演員、場景、服裝、音樂,都是經過精心闢劃的上乘之選。然而,戲劇不可能完全按歷史照本宣科,它必然會將史實做一些增刪和改變,以迎合觀眾口味或特定需求。因此,就一齣戲劇來說,《雍正王朝》是十分成功的;但是用歷史來檢驗,它對於雍正皇帝這個人的描繪,以及執掌皇權後的行為,都不盡與史實相符。尤其是在繼承大統這一緊要關節上,輕描淡寫,草草帶過,不僅與三百年來的稗官野史和民間傳說有極大的差異,甚至和屢經刪削的官史,也相距甚遠。不過,話又說回來,戲究竟是戲,只要不太離譜,就不必加以苛責。
剛好這段時間我準備寫雍正皇帝這個人。由於相關的資料太多,我計劃用拼圖的方式,一步一步將他的思維方式、言語行為和人際關係,切割成一塊塊,由小見大,從殘缺中補其遺闕,從隱晦中撥雲見日,把這段經過父子兩代--雍正和乾隆以及他們的臣子大量篡改、刪削的歷史,仔細拼湊起來,希望能夠恢復其原貌。
經過一番努力,似乎將這幅拼圖大致完成。然而,最後卻不得不在圖中留下兩塊空白--
一是康熙之死。
一是雍正皇帝繼承大統的合法性。
誠然,將近三百年來,稗官野史和民間傳說中,早已對這兩點有了許多不同的說法,但都缺乏可信的證據。
什麼是可信的證據?大清沿襲明制設太醫院,內、外、婦、骨共分十一科,設有「太醫入直」制度,輪班執勤,奉旨傳召。宮中診療,照例詳作「脈案」;煎藥及服用過程,均詳加記錄。如同治皇帝染患天花,自發病之初以致崩逝,長達三十六天,每天都有紀錄,彙裝成冊,存於內府。甚至於康、雍、乾三代老臣張廷玉和慈禧太后的寵監李蓮英等的脈案,也都很完整的存留下來。這些醫藥檔案,如今都藏在北京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中。
中國衛生出版社曾請國內多位著名中醫,根據檔案館所藏醫藥史料,軼聞掌故多篇,以撰寫《清代宮廷醫話》之名出版。書中雖有「康熙帝健身術」和雍正帝以淆惑人心為名「怒殺道士賈士芳」兩則故事,但都未涉及診病服藥情形,對兩人崩逝前後的脈案及診療經過更無片語隻字。據此推測,檔案館似無康熙帝臨終前脈案,否則《清代宮廷醫話》中應不致忽視;大陸多位研究清史的學人們也同樣不會視而不見,隻字不提。
之所以把康熙帝之死列為重點之一,是因為它關係到帝位傳承。從康熙帝的病情發展以及死亡過程,可以探索到雍正帝繼位的經過,至少可以證明官方檔案有沒有作偽;雍正皇帝有沒有說謊。
我有一個心願:有生之年想循多爾袞的腳步,走一趟從盛京(瀋陽)到北京之旅。如能成行,屆時一定要造訪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一探究竟。
至於雍正皇帝繼承大統的合法性,雖然官方史料強調康熙帝臨終前曾召七位皇子(四皇子胤禛不包括在內)和隆科多,口傳末命由胤禛即皇帝位,但越來越多的資料顯示,當時七位皇子可能根本就沒有奉召,而承旨和口傳末命的,僅祇隆科多一人而已。
此外,見諸文字的「遺詔」,是胤禛奉「末命」繼承大統,已經當了三天皇帝後才正式公布的,而且這份遺詔本身就被認為有問題(這些,在本書中都有詳細的交代),因此雍正皇帝繼承大統,在人證和物證都受到置疑的情況下,他一直強調繼統的合法性,自然受到長期持續的挑戰,歷近三百年而不衰。
這一來,我規劃的這幅拼圖,在最關鍵處,出現了兩個空白。即使這空白已存在了幾百年,但對我來說,仍然感到挫折。
這份略顯沮喪的感覺,使我擱筆了一陣子。這段時間裡,我倒空了心中原先執著的想法,重新翻閱長久以來累積的資料和筆記,希望能從中找到一些以前忽略的東西。
就在我重新展讀雍正皇帝在《大義覺迷錄》中痛責他幾位兄弟的上諭,以及他在《上諭內閣》中多篇親筆諭旨,不斷強調他繼統的合法性時,忽然產生一種新的想法:既然我不能從已有的史料中獲得答案,又沒能從前輩學人悉心探討的成果中得到啟發,何不另闢蹊徑,嘗試化身為當事人,體察他的心性、立場、處境和企圖,加以轉化與融合,也許會有一些新發現。
在整個調適過程中,我特別融入雍正皇帝即位前期--也就是雍正元年到七年這段期間的各式「上諭」。雖然這些諭旨我大部分都看了好多遍,而且仔細做了筆記,但在我揚棄前此的框框,以新的立場和不同的思考方式再次閱讀時,似乎一字一句都隱含著當年事件發生時的情景。
這時,我想起了前幾年流行的推理小說,當一件罪案發生後,書中的主角不以行動來進行偵破,而是廣泛蒐集資料,以抽絲剝繭的方式加以整理分析,最後獲得事實真相而告結案。
感謝雍正皇帝,由於他勤快,由於他喜歡把他的心意用文字表達出來,因而留傳至今的上諭有數十萬字之多。就憑這些親筆供證,我們得以知道當年帝位傳承的若干內幕。他連篇累牘的上諭,有時前後不一,有時互相矛盾;尤其在憤怒中口不擇言所透露的祕密,雖然經過他兒子乾隆皇帝的刪削,但百密一疏,仍有若干珍貴的史料得以留傳。就這樣,我從原先規劃的「拼圖」,轉而進行「推理」。我一再仔細研讀雍正皇帝的上諭和其他文字專著,根據朝廷內外情況轉變,各方勢力消長,胤禛與皇父康熙帝之間的互動、與太子和眾皇子之間的疏密,以及他的處境、他的心情、他的打算,就文中的言語,甚至一句一字,深入探索他內心的變化與外在的表現。當然,我沒有那麼神,可以直窺三百年前一位皇帝的內心,但可以肯定的是,我已盡了力。
於是,我對「雍正奪嫡」這一公案,大膽做了一個新的結論,這既不是信口開河,更不是譁眾取寵。因為這本書,除第六章外,全書每一節文,每一個字都有所本,都是從康熙帝和雍正帝父子口中、筆下的語言文字抽取出來,經過淬鍊所寫下的。
因此,我請求讀者諸公在看書時,別急於先知道結果,請從頭順序看來,以免浪費您的時間和金錢;同時也不枉筆者辛苦一場。最後,如果讀者諸公接受這一得之愚,我會感到無比榮寵;否則,把它列為三百年來林林總總的鄉野傳說之一,又待何妨!
二○○一年雙十節於外雙溪
雍正皇帝之謎
岳南
滿清王朝自興起到滅亡,歷經十二朝,幾乎每一朝都有懸案,每一代都有謎團,可謂奇案迭出,謎團連環。其懸其亂,四千年歷史無出其右者。
其中,光是雍正皇帝自繼位至駕崩,短短十三年間引發的謎團,就讓後代學者、小說家、編劇忙得不亦樂乎,進而名利雙收。這裡來說四個懸案:
其一、雍正奪嫡繼位之謎
遍覽清史,康熙皇帝除了史家大肆宣揚的文治武功,還有三個「之最」,一便是後宮女人最多,有名號的後妃就有五十五位,無名號的女人則不計其數。其次是子女最多,一生有子三十五人,女二十人。再一個是,在位時間最長,從順治十八年(一六六一年)即位,至康熙六十一年(一七二二年)駕崩,在位六十一年。
由於康熙年壽且在位時間太長,繼承人又不斷出現反復,導致父子、兄弟間矛盾越演越烈。康熙五十七年(一七一八年),三十歲的皇十四子允禵被任命為撫遠大將軍,以「大將軍王」的稱號和旗幟,統率大軍平定蒙古族準噶爾部在西線的叛亂。此為康熙晚年極為特殊的安排,允禵無疑成為太子和繼承大統者的首要人選。
康熙六十一年,西部戰爭基本平息。正當允禵大功告成,欲班師回京順利當太子之時,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將他的夢想轟然擊碎。康熙皇帝突然駕崩,皇四子胤禛神祕地繼承了大位,始稱雍正皇帝。
皇四子繼位,使得兄弟相殘的同時,也在朝野留下第一個謎團。
康熙六十一年(一七二二年)十一月初七,康熙皇帝由紫禁城駕臨京城郊外圓明園之暢春園。初八,有旨傳出:皇帝偶然受了風寒,龍體欠安,一應奏章都不必送來。
從初九日到十二日,皇四子胤禛或明或暗地不斷派人潛入內宮探視父皇病情。當他得知皇帝病情越來越重,即將撒手歸天之時,開始暗中做各種應急和奪位準備。十三日淩晨,康熙病情處於十分危急狀態。當朝皇后的胞兄、官拜步兵統領、掌管京城衛戍且一直在皇帝身邊擔負侍衛任務的九門提督隆科多,忙派人傳達詔命,令允祉、允禩、允禟等七位皇子火速趕到暢春園。胤禛也在詔令之內,但不知什麼原因,將近中午方匆忙趕到。
此時,康熙帝早已昏迷不醒,趕來的皇子們未能和父親說上一句話。
戌刻(晚十點左右),一個小太監從康熙內寢驚惶失措地衝了出來,嘴巴哆嗦著說不出一句話。眾人像箭一樣向內寢衝去。只見康熙帝嘴巴微微張著,眼睛似睜非睜,早已氣絕身亡。
眾皇子哀慟之後退了出來,隆科多卻悄然進入內寢,先對康熙遺體行叩拜之禮,然後走出來,把四皇子胤禛叫到另一處房間,順手關上內門。過了好長一段時間,隆科多和胤禛再次回到眾皇子面前。突然,隆科多向眾皇子宣布:「皇上遺詔,皇四子人品貴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統,著繼朕即皇帝位。」
遺詔?!猶如晴天一個霹靂,幾乎所有的皇子都驚跳起來,紛紛瞪大血色的眼睛,問道:「遺詔何在?!」
隆科多望望眾人,答道:「是口詔。」
皇八子允一漲紅著臉,怒不可遏地指責道:「你為何不早說?」
隆科多眼露凶光,硬硬地答道:「若非皇上不起,自有安排,我豈敢擅自傳詔?」
這句看似有些情理的話,噎得允禩臉色發白,差點昏倒在地。
此時,手握京師衛戍兵權的隆科多已嚴密控制了北京城。凡是可能與胤禛為敵的皇子及王公大臣,都處於他的監視和控制之中。與此同時,胤禛又手寫密書,派心腹星夜兼程送給四川巡撫年羹堯,令他火速率領精銳之師以奉皇帝密詔名義,接近允禵兵營。一旦這位皇十四子有反常舉動,將予以搏殺,能殲之則殲,不能殲則牽制其兵力,使其無法殺回京師……一切布置妥當,胤禛與隆科多等在康熙駕崩的當晚,裝載遺體回京,同時封鎖了皇宮,不許其他皇子進入。後又經過一連七天的祕密籌畫,皇四子胤禛正式登基坐殿,是謂雍正皇帝。
雍正即位,實施了一系列「弑兄屠弟」、「兔死狗烹」的捕殺行動,想把對立面與不服者都掃平蕩盡。但朝野上下關於他篡位奪嫡的傳言,此起彼伏,越演越烈。如康熙帝駕崩時,隆科多祕密修改了遺詔。遺詔是「傳位十四子」,隆科多卻改為「傳位于四子」。把「十」改為「于」字。如此這般,四阿哥胤禛就繼承大統成了皇帝,十四子允禵自西北回京後則變成階下囚。
此一傳言可質疑之處很多,如滿清皇帝遺詔用滿,蒙、漢三種文字書寫而成,即使想動手腳,漢字「十」可改為「于」字,其他兩種文字如何改動?那時的「于」字應寫作「於」,詔書有嚴格規定,不可能出現錯別字或簡體字等。
然而,隨著各種傳說的流布,民間神祕地掀起了一股反清復明的暗流,並引發了「呂留良反清案」。有學者認為,康熙帝在生命彌留的最後幾天,被謀害的可能性極大,主使人就是四子胤禛。
(未完,詳見《這一夜,雍正奪嫡》20周年紀念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