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序
幾年前,我在母親臨終時坐在她的床邊。我和我的兄弟姐妹都受過良好教育,但我發現我們一家人對即將面臨的這件事一無所知。
我們有很多疑問。
我們能否預測某個人可能快過世(連提出這種問題都不知是否適當)?是否會有什麼辨認得出的過程,一系列跡象、或有特定順序的徵兆?究竟會發生什麼狀況?
我們如何跟醫護人員合作?我們如何處理將會出現的非醫療問題?使用嗎啡是否會稍微加速死亡,或者這只是個迷思?輔助死亡的概念如何跟個人的親身經歷相調和?
這些問題有的也許看似微不足道,但對於臨終者和他們的家人朋友,以及他們如何因應自己的恐懼,卻會造成重大影響。知道一點訊息,就可能幫助很大。但在我母親臨終時,這類疑問感覺上對忙碌的專家太簡單,對諮商師太關乎生理,對忙於設法處理母親當下狀況的醫生和護理師又太廣泛。我多麼希望,當初在她生命就快到那個特殊階段、那個終點將至的時刻,我有多一點點好奇探究的心。
我們跟現在很多人一樣,在快到五十或年過五十歲時,第一次面對至親的死亡,雖然後來我也遇到一些人在年紀更長時,才遇到親近的人過世。
你現在正在閱讀的,是一本平和、實用的臨終指南。
我們身處的文化傳統,常被形容是「否定死亡」;讚頌青春,忽略老邁。但我們不一定得如此。我們不妨朝另一個方向邁步,去了解我們將會面對什麼,這樣便能幫助周遭的其他人盡可能善終。反過來說,我們獲得的知識和擁有的經驗,也將在我們的那一刻來臨時幫助自己。
很久以前,我們跟死亡的接觸更直接。我們的曾祖母那輩年紀還小時,會親眼看見和聽到有人過世,從旁觀察家中發生的大事和舉辦的儀式,並常一再經歷這類體驗,讓她們在不知不覺中學習。
她們在成長過程中逐漸明瞭,有天自己所愛的人會過世,她們會為他們悲痛,為他們哀悼,然後埋葬他們──他們都是自己的家人或親戚。
然而,在喪葬禮儀交由他人處理的年代來臨前,她們是在成長過程中如此近距離了解死亡的最後一個世代。
如今我們很幸運,這種情況以幾百種不同的方式改變了。嬰兒的死亡率大幅下降、傳染病致死的情況減少,而且至少在生活較富裕的西方國家,人民的壽命也延長許多。因此現在預期很多人會活到八十歲以上,是很合理的,而活到百歲的人瑞也愈來愈多。不過死亡當然永遠會發生。有些人會因癌症、意外或各種慢性病而提早過世。
因此我們應該立刻做兩件事,即替我們可能活到一百歲做準備,以及為我們若活不到這麼長做準備,因為我們無法確知自己最後會屬於哪一種。
這代表我們應該從否定死亡的存在,轉變成用比目前我們大多數人更務實的方式,來承認自己有天會死亡。我們不用病態的著迷於死亡,但我們有必要知道如何面對它。
我的母親臨終時問,「為什麼?」這瞬間促使我投入採訪與思索,設法了解更多。於是我在母親過世後,開始傾聽和蒐集一般人遭遇至親至愛過世的經歷。我是新聞記者,也是祖母。我喜歡在為難題尋求解答而做調查的同時,跟人們──包括小孩──一起喝杯茶,暢快閒聊。
我著手這項任務的不久後,我的弟弟朱利安因突發的機車意外喪生,促使我更進一步探究悲傷,以及我們如何應對這個名為死亡的可怕事物。在我苦於先後失去兩位至親的傷痛之際,採訪工作撫慰了我,讓我繼續前進。
我所聽到的經歷至為感人,但也充滿今日人們需要些什麼的線索。經過進一步研究,我領悟到主題正逐漸浮現。我跟專家談過並閱讀許多資料後,再去蕪存菁。不過我留意到,其中最有用的一些資料,來自於為自己的族群提供簡單支援的那些人。這告訴我們重要的一點──我們能夠自信的將我們從專家和外來者那裡學到的東西,加以調適和改變,以符合自己及親人的需求。在你使用這本指南時,不妨記得這點。
我們可以重新取得歷代先人所擁有的理解和知識;他們正是因此而能夠相互幫助,讓至親至愛得以善終,至少當死亡不是在突發和激烈的情況下發生,例如意外事故。甚至就算遇到那類狀況,我們也能學會更有效率的因應。
死亡很可怕。我們絕不該習以為常。我們應該持續尋找治療癌症的方法,和抵禦其他疾病。我們應該持續要求用路人更注意安全,並持續質疑為何容許戰爭的發生。我們應該繼續鍥而不捨的找尋引領人們過充實生活的方法,這樣他們就不會產生自殺的念頭。我們不應該美化死亡,我個人肯定不想這樣。
我將自己的想法與經歷,篩選整理成十一個實用的步驟,相當於本書的十一個章節。你可以依照這些步驟來做,然後以它們為基礎,讓臨終到過世的歷程較為平和。
十一幅古木刻版畫組成的善終指引
那是倫敦一個異常炎熱的夏天。我遠離家鄉,然而倫敦皇家植物園(Kew Garden)的草坪卻帶著一抹澳洲棕,倒像是置身在被熱浪侵襲的墨爾本,而非英格蘭。接著,一場雪梨式的暴風雨大作,讓我在熟悉的滂沱大雨劇烈聲響中睡去。
我到倫敦是為了參加一場婚禮,但我容許自己去找別的消遣。我很想去看看《垂死的藝術(ars moriendi)木刻版畫》──這部關於善終藝術的作品吸引了我的注意,於是我跑去大英博物館觀賞。
《垂死的藝術》由十一幅木刻版畫組成,十四世紀在歐洲開始廣為流傳,人們會將版畫描繪的畫面編織在布料上。當時的人大都不識字,無法讀寫,於是這些圖畫,而非文字,具有表達意義的作用。
到了十五世紀,經過一段宗教動盪和瘟疫肆虐的時期,《垂死的藝術》變得極為流行。從愛爾蘭到波斯灣地區,瘟疫使得田地荒廢,讓一些城鎮百分之六十的人口喪生。神父尤其容易死亡,因為他們必須主持臨終和葬禮儀式,而隨著瘟疫蔓延,很多神父病死,有些則太怕到臨終者床前,便逃離教區。
西方的基督教文化在這段時期之前,神父會引導臨終者,督促他們承認自己的罪,而悔罪被視為獲准進入天堂的基本要素。但受到瘟疫的影響,神父不會到場。既是非常時期,就得採取非常行動。受到以前用木刻版畫教導人們的概念啟發,教會便採用了《垂死的藝術》。這些畫可以在人們之間流傳,毋須神父到場,不僅能夠快速準確的傳布訊息,也能保護神父和傳達這些訊息的普通人的安全。
我最初是在雪梨大學的護理圖書館,讀到有關《垂死的藝術》的資料。我花很多時間待在這裡閱讀,想了解我媽媽的臨終過程是否有可能用不同的、甚至更好的方式處理。此時,我身在大英博物館,在圖書管理員的帶領下爬上樓梯,穿過「米開朗基羅的漫畫(Michelangelo cartoon)」後方的那扇門,我就被眼前這些版畫作品的幾個特點震撼。
它們短而清晰,沒有一個字。每幅木刻畫生動表達的訊息,有如Instagram的照片。(舊的一切又成了新的!)
其中的五幅木版畫描繪著它們的中世紀製作者視為跟死亡相關聯的罪:失去信仰、絕望、急躁、自大與貪婪。另外五幅版畫描繪了克服這些罪所需的力量與啟發:重申信仰、希望、耐心、謙卑與無私。第十一幅版畫則描繪臨終罪人運用這些獲得了勝利。
一方面,這些版畫和它們代表的中世紀世界觀,不切合我們這個時代,但另一方面,我認為其中有些內涵值得應用在現代。
我突然想起,在中世紀,拿著《垂死的藝術》的人是臨終者,而非照顧他們的人。臨終者會拿著每幅畫,仔細端詳它。他們是為了自己這麼做,是為了掌控自身的臨終過程。
在我看來,我們在得到如印刷文字般強大而影響深遠的事物同時,或許也失去了如《垂死的藝術》般單純又有用的工具──臨終之際幫助我們的明智小提示。不過我們可以把它們找回來。是製作一套新版畫的時候了──這一套新步驟,不是出於怕觸怒嚴厲又有罪必罰的上帝,才戰戰兢兢去做,而是為了讓我們能依照自己的意思,結合我們今日所能取得的資源和人力,較安然的離世。
以下是現代的一套步驟:
第一,學習如何陪伴臨終者,而非畏懼他們與他們的死亡。
第二,學習臨終時非關肉體的部分,包括將人類生命轉化至超然境界的心靈歷程(不一定跟宗教有關)。
第三,學習如何消除疼痛,因為它可能妨礙善終。
第四,知道死亡的樣貌,方有能力面對我們至親的離世,而不會因未知而恐懼。
第五,學習親人離世後須處理的「身後事」──什麼是必要的、什麼不是──如此我們才能讓那個人有尊嚴的離去。
第六,我們發展出許多技巧,尤其在社交方面,以在非預期的死亡發生時有所幫助。
第七,學習如何道別。我們拋開浮語虛詞,說出真誠的告別──於是我們捨棄和重新運用,有時是重返舊俗,有時是離棄它。
第八,當悲傷來襲,我們須找出新的應對之道──為了其他人,也為了我們自己。
第九,我們事前規劃,將個人所學應用於實際的步驟,以幫助自己和他人。
第十,在需要前先想像我們希望在什麼地方過世,這樣才能設法讓它實現。
第十一,學習開口談論自己希望如何離世,因為透過言說,不僅能向他人表明我們所願,也能消除自己與他人的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