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跋
從果戈里的〈外套〉談起
戰後,日本人回去,留下許多文學書,在舊書攤。我買到一本《俄羅斯三人集》,收契訶夫、高爾基和果戈里的短篇。我讀契訶夫的作品,被迷住了。果戈里的作品只有〈鼻子〉和另外一篇。
那時,因為內容和寫法,我沒有完全進入果戈里的世界。
後來,在《時代雜誌》讀到一篇介紹果戈里的文章,題目好像是〈淚水中的笑〉。我對果戈里有了進一步的了解。
人生有笑有淚,果戈里的作品內容,有些滑稽,卻充滿著哀酸。
我印象最深的是〈外套〉這一篇,它寫一個小公務員,省吃儉用,訂製了一件新外套。不料,剛穿上出外,就被剝奪了。他悒恨而死,變成鬼,想把失去的外套搶回來。
果戈里的人物很特別,他不寫宮廷,也不寫貴族,〈外套〉的主角是一位卑微的小公務員,他完全沒有野心,不想升官,只想一輩子安於做抄寫員。
新的外套是一輩子的唯一欣喜,同事看到,稱讚它,他說,它只是睡袍。有人說,果戈里較少寫女人,而寫小公務員期盼和愛惜外套就像一般人愛惜女人那樣。不幸,在暗夜裡外出,他的外套被剝奪了,警察就在附近,他向警察求助,警察說,我以為你們是同夥,不理會他。他再向大官投訴幫忙找回,大官拒絕了,還笑罵他一頓。
他死了之後,變成鬼,卻不是厲鬼,他不想做大官,也不貪心,他終於碰到了那個大官,立即剝了他的大衣,他只要一件外套,從此鬼也消失了。多麼卑微而又善良的人。
這種作品,是想像還是現實?沒有錯,果戈里寫的是冷漠而殘忍的現實。這篇作品發表於一八四二年,這種現實曾經存在過,卻沒有消失。而果戈里也說,想像更重要,不過只靠想像不能達到高的境界。他的作品提示,一個作家需要一顆善良的心,也更需要一顆崇高的心。
人生充滿悲喜,讀果戈里的小說,他用一點誇張的手法寫出人間的悲喜,讀他的作品或許可以從悲喜的困境中了解世情,提升自己。
文/作家 鄭清文
導讀
藝術作為「驅魔」儀式──談果戈里的《外套與彼得堡故事》
「故事集」(circle)作為一種體裁,盛行於十九世紀上半葉的俄國文壇。作家或以相同敘事者,或以主要角色,或以故事發生場域為主軸,將幾篇看似沒有關聯的故事串連起來,以表述創作理念,或刻畫人物形象,或點出藝術空間的特性。普希金的《貝爾金小說集》、萊蒙托夫的《當代英雄》,以及果戈里的《外套與彼得堡故事》,為其中佼佼者。
尼古拉.果戈里(Nikolai Gogol, 1809-1852)誕生在烏克蘭波爾塔瓦省密爾戈羅德縣,一八二八年中學畢業,同年前往俄國首都聖彼得堡碰運氣,卻僅謀得一個小公務員職務,初試啼聲之作也未獲好評,生活與創作的不順遂,讓他一度出走歐洲。再返俄國時,他以故鄉風土民情為經,烏克蘭五光十色的民間傳說為緯,織就令他聲名大噪的故事集《迪坎卡近鄉夜話》。
果戈里喜愛聆聽別人談話。他將聽到的各種地方用語、傳說或生活細節,隨手記進一本名為「瑣碎或手頭百科全書」的筆記本,作為日後寫作素材。果戈里也擅長說故事,作品中敘事者逗趣詼諧的講述口吻、任運自如的聲音表情,以及神來一筆的抒情語調,讓作品時而迴蕩激昂的抒情歌調,時而充斥無法遏止的狂笑,形塑兩種截然不同的旋律形質。然而,也因敘事者經常喋喋不休,瑣碎的細節描寫導致敘事中斷,造成讀者不易抓住內容核心,還常陷入作家設計的敘事陷阱中。《迪坎卡近鄉夜話》如此,長篇敘事詩《死靈魂》如此,我們手中這本《外套與彼得堡故事》亦如此。
彼得堡故事中的歷史符碼
《外套與彼得堡故事》以一八三○年代聖彼得堡做為故事發生地。
聖彼得堡為彼得大帝於一七○三年所建。為擺脫基輔羅斯、蒙古、莫斯科公國幾世紀來積累的舊俗,他選定波羅的海沿岸的沼澤地作為通向西歐的窗口,隨後將首都從莫斯科遷往聖彼得堡。彼得大帝大力推動西化政策,成立圖書館、發行報紙,建立官階體制取代過去的世襲制,規定貴族必須為國服務,也從食衣住行層面著手改造他們的生活,俄國文化新時代於斯開展。
官階體制立意良好,卻衍生許多官場怪現狀。俄國官階共分為十四個等級,升遷並不容易,而且階級森嚴,若有良好氏族、社會關係,等同拿到升官通行證。例如十八世紀的俄羅斯是女皇的世紀,許多男寵飛黃騰達,甚至權傾朝野。這種政治生態,吸引眾多渴望名利雙收的投機分子前仆後繼來到新都。而十四等文官這種低階官員,往往遭受職等高者之欺凌。普希金就將十四等官驛站長的不幸寫進〈驛站長〉。果戈里的〈外套〉、〈狂人日記〉也被劃歸在這個脈絡。
《外套與彼得堡故事》原本的編排順序為〈涅瓦大道〉、〈鼻子〉、〈畫像〉、〈外套〉、〈狂人日記〉五個情節獨立的中篇小說組成,新譯本將〈畫像〉和〈狂人日記〉易位,這個結構變化,有助挖掘這部經典的深層意涵。
走進果戈里的聖彼得堡
十九世紀的聖彼得堡不僅是俄國的中心,還一躍為文學要角。由於城市與生俱來的「無中生有」特質,作家們勢必得在現實描寫上鋪襯層層虛幻,才能表現現實的變形與人性的扭曲。普希金的長詩《青銅騎士》和中篇小說《黑桃皇后》、果戈里的《外套與彼得堡故事》、杜斯妥也夫斯基的《罪與罰》、別雷的《彼得堡》等一脈相傳的「彼得堡文本」,滲透虛實疊映的氛圍。
在彼得堡文本形構的過程中,果戈里居功厥偉。俄裔美籍作家納博科夫(V. Nabokov, 1899-1977)認為,儘管普希金已經注意到彼得堡「古怪、黯淡的綠色」天空,但只有生活在鏡像世界中的果戈里,在書寫彼得堡時這個「反過來的世界」時,才真正探索與展現了它的陌生性。……
文/政治大學斯拉夫語文系副教授 鄢定嘉